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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南文学选刊 · 特约评论 | 左马右各评余静如《鹳草州》

来源:《思南读书会》微信公众号  选稿:孔轶  作者:左马右各  发布于:2020-01-03  点击:275

编者按

《思南文学选刊》将陆续邀请书评人对选刊转载的作品进行评论,本文是作家左马右各评余静如《鹳草州》。《鹳草州》选自《文学港》2019年第8期,《思南文学选刊》2019年第6期转载。


故事和人都将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余静如小说《鹳草州》


左马右各


我们强迫自己承认,在被生活挤压的缝隙里,有着——也一直有着一个类似名叫“鹳草州”的地方。它就处在城市边缘——或可能更远一点的地方。或是说神秘的心灵边缘。它被想到,就会出现,就会给人带来虚饰的安慰与可能的托寄。在任何时候,我们厌倦了城市生活的拥挤、倾轧、疲惫,都可以在一段“奔跑让我感到安全”的路上,回到那里,又从那里离开。那里,可以让跳跃在生活虚无绝望的火焰上的亢奋精神,缓慢回落到淡泊宁静的人生过往中。这就是作家余静如的鹳草州,更是小说人物“我”的鹳草州。若有更多的人自愿来参加一次集体认领,他们也不会遭到拒绝。


小说叙事借助人物“我”的返乡际遇,在记忆时断时续的拼接中,完成了一棵故事之树的手绘与描摹。这棵树,它极有可能就是祖父留下的“园子里尽是长了几十年的果树”中的任何一棵。在我看来,有时故事之树,就是现实之树。它的枝条不仅能撑开家院里的实在空间,也能撑开文本虚构的叙述空间。就在小说人物“我”经过短暂休憩,“收拾行李”准备返程之际,意外遇到一次葬礼。一个女人走到家门前说,“我要人帮忙。”她的丈夫死了。在乡村,这类似“邀请”的报丧,更像礼节性的命令。葬礼无疑是死亡的最后仪式,也是人在世间被记忆过程中的最后仪式。“我”无法拒绝这样的邀请,就跟着她去了。参加这个女人丈夫的“葬礼”,和夹杂其间对乡村葬礼的记忆与回忆(祖父得以入土为安,祖母则在“思念”的恐惧中火化掉),便构成小说的故事主干,向着叙事足够而有效的可能空间延展。


记忆一直在被写作作为进入叙事的切口来使用。抒情或怀旧就构成写作的基础调性或节奏,滥觞在记忆悄然剥开的切口内。《鹳草州》在某种意义上,也可理解为一个记忆被反复杀伐又不断修葺的故事文本。


毫无疑问,我们当下所处的时代,是个正在进行结构性蜕变的世界。它代表了某种流行美学,但远远看去更像个有待完成的经验窠臼。它自身具有吞噬沉默的力量,但更能迸发唤醒的激情。在作家眼里,世情是堕落的浮世绘,但记忆却能成功避开那僭越耻感的陷阱,抵达危险的召引域界。返乡与逃离、寻慰与自救、凝思与拷问像陈旧的马达,在开足马力转动叙事的魔法轮。生命不仅仅是想象图景内的自由之子(童年的我),它还是囚徒(成年之我)。在自我挣扎的囹圄内,成长就承担了某种职责——寻找光和黑暗遗漏的缝隙,但前提是要经受像“我”一样的心绪败落,那种从郁达夫时代就开始弥散在大城市繁华表象下的颓靡气息。一切都需要重新探索,“新的规则在取代旧的”。就像小说人物口腔内过滤掉的味觉记忆,在描摹食物具象又可疑的模糊形状。牙齿也是记忆的魔术师。我们会低估自己的忍受能力,也会惊恐那不可预估的创造性。就像那个在焚尸炉前等待火化的“死者”。当有限的耐心变成寂寞和忍无可忍,“停尸架上的死者”也会短暂出位躺倒在“一张长椅上”。这惊恐吗?一点都不。这难以想象吗?现实从来都在不停地打败想象。死亡就在活人的邻座上。


作家知道,让过剩的激情纵欲文字是羞耻的,但拘敛它的野性又是平庸和懦弱的表现。我们需要一个姿势——一种表情——或者是一份牺牲,冲击某个隐形的边界与壁垒,越过思想的腐尸抵达叛逆的放达和寥廓。《鹳草州》带着高仿生活的姿态做到了。它让故事呈现出一种摇摇晃晃的原子结构,炙热的心智内核——试图在言说中塑造可能抵达记忆顶点的精神图腾。“规则无处不在。我的身体不自觉地进入了一种秩序里。”这是规避,还是力所不逮?那些不准确的情绪,被粗糙地释放出来,却又即刻回到暂时适恰的叙述语境中,找到它们的命运。我们在讨媚这个世界的恶俗,又在仇恨它的端良,我们无法摆脱身边那个无时不在的第三人的目光(他来自祖父们,或更古老的乡村法则和神灵)。这是镜子般折射或重叠再现的幻境。在被键盘敲击声替代的纸面上,已感觉不到笔尖擦过心灵留下的颤栗。写作被驱赶到可替身代换的矮凳上。但这并不是问题,写作仍在努力解放一种修辞的呼吸,这与解救一颗沉沦的灵魂具有同等价值。这就像我们夸张地使用绝望——这个有着身体颓败意志的词语,其实,那是在试图完成某种势能传递。


眼前才是最难跨越的障碍。雪梅姐姐、阮家孙女、小北、孃孃都已不再温暖地活在记忆的沙画中,跳出童年的成长庭院(祖宅似的被圈记忆),他们现实到虚伪、冷漠,带着“从此散了”的人世间的流行面具。遭受现代性冲击毁损的乡村,早已榨尽人伦温情的剩余和残留。时间的眼睑在瞬间变换出难以猜想的人心读数。那在烛焰上边缘的发光蜘蛛——利欲世界,有毒而灿烂。


“我”参加的这场葬礼显然是不成功的,甚至是失败的。一个人活着就很失败(女人的丈夫),又在死亡的形式上再次经历失败的挫伤,这无疑更让人心痛和绝望。它的寓意是明显的。但寓意从来不是命运。“鹳草州的老人们都死去之后,再没有人知道要怎样办一场葬礼。”这种带有明显否定意味的事实陈述,既不无悲情,又显得无可奈何。“我听说,我父亲为朋友办的那一场葬礼,办得很不好。”而当这种否定在延伸意义上被叙述实证,就显然已脱离它的形下之意,如刀锋直逼现实;在叙事者眼中,乡村礼仪的崩塌,换个说法就是整个乡村传统在另类形式上的崩塌。小说通往形上追索的门由此敞开。


我更愿意把《鹳草州》这个小说理解为一个具有实验意味的文本。这个小说的故事元素并不丰沛,但也没到那种稀薄缺氧的刻薄程度。这是一种尺码。像在选衣服,那个即在的身体——对将上身的附着物,有一个物理尺寸之外的美学尺寸,可那种审美眼光的厘定,怎么说呢,却是“有意味的形式”。任何实验性的写作都具有自否与叛离的精神质地。它是在峰巅上的向上登攀。简单地说——它也可能引向歧义,文学传统像遗传血样在遭受怀疑的“可怕循环”(它从被概念性定义之日起就是这样)。如果剥离掉思想中的偏激成分——客观地来看,任何具有传统属性的事物,都曾处在某个“峰巅”上。但它也随时可能成为垫脚的尸身。再回到狭义范围内来理解——这就不无宿命意味。即便是最前卫的“先锋”写作,也难以逃离“被自我”的魔咒。他充满挣脱意识或沉默色彩的文本言说反抗,即便已被想象中“杀出血路”的假象所惑,但终究是:又回到那个被怀疑的“可怕循环”内。它仍在“被自我”,仍可能成为“垫脚的尸身”。这种悖谬似的存在事实一直让作家如鲠在喉。但写作仍在发生、发声;逆“可怕循环”而发生、发声。


生活仍在继续。为摆脱一种莫名的情绪挤压,“我”开始在那条熟悉的“路上奔跑”。小说节奏,也由此被带快,再也停不下来。“我回到了鹳草州,我看见鹳草州里所有的房子都在轰然倒塌。我走到祖父的园子里,祖父种下的树已经悉数被砍断。我看见老宅已成一片废墟……它们在烈日下变形、蜷曲、分化。”这是具有毁灭力的否定叙事。它几乎是在否定鹳草州老屋真实存在性的同时,否定了我的鹳草州之行,否定了一场具有多重寓意的“葬礼”。“而我带回来的那个行李包,则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扇歪倒的篱笆门外。”这是否寓意着我从未走进过那扇门?或是说,小说叙述的一切,是一种零发生式的故事影子呢?


我只是在借助对小说文本的阅读,来试图阐释阅读可能获得的所谓理解。我不否定个人寄予其中的摇摆或怀疑姿态。我深知这种阅读经历的残酷性,它获知有限,难免浅陋,但它无疑又有着模糊而积极的意义,在小说文本与合格读者——既彼此斗争又艰难体认的——那个神秘维度中,存在着“在峰巅上的向上登攀”的初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