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最新资讯 > 呼吸,孙甘露

呼吸,孙甘露

来源:华语文学网  作者:刘江涛  发布于:2020-04-22  点击:1201

    

  “献给无限的少数人。”  

  这一舶来语在诗人那里极具蛊惑力,说来话长,暂不妨顾名思义。

  因为,孙甘露早在成为“先锋孙甘露”之前,已然写了不少诗,所以就从这里开始。

  “如果你在雨中走近我

  走近我手中的这把黑色雨伞

  你就走进了我闪烁的诗歌

  以及忧伤的爱情”

时在遥远的1982,诗名《愿为你的伴侣》,这时的他是浪漫的,忧悒的。荷尔蒙是振奋的,但也是漫无目的的。

  诗歌,包括草稿,是他的底子。

  他说在此前后直至1986年,写有不少短篇小说,终究付之一炬。貌似“悔其少作”,实则当初还有着绝望的因素。这使得我们今天一打开孙甘露作品集,便看到《访问梦境》、《请女人猜谜》等名动江湖的篇什,其实孙甘露这条河还是渊源有自的。

  “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胡安•鲁尔福、卡尔维诺,和苏俄的屠格涅夫、高尔基……”他曾对我说这些人影响了自己,又说这份名单可以开得很长,只不过“作家关于创作的讲法大多是不可靠的,要打引号的。”

  做他的研究很便当,因为他写得少,马原已经写得很少了,他比马原还少。想一想吧,而今不少80后都快著作等身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亩产很低”,细忖是高呢。问题在于,他就种了那么一亩三分地。

  “我想我一生中可能写成不多的几部小说,我力图使它们成为我的流逝的岁月的一部分。我想这不能算是一个过分的奢望。”这是约20年前他小说主人公的一句话,有着现实中孙甘露的口形。

  研究又是难的,作品虽少,但它们不断自我繁殖,随着时间繁殖,就像在《信使之函》中对于一个“信”,他会向你抛出五十余种阐释。批评家很头疼。这是功德,至少有人不能太偷懒了。

  说是少数人,因为先锋总是很难理解的;说是无限的少数人,因为读者是隐秘的,后会有期的,即便李贺、蒲松龄和邓恩、卡夫卡亦并不知晓我们在阅读他们,倔老头托尔斯泰同样不知晓;说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因为人生苦短,所有的文字无非一种致意。

  他最怕的问题是,你为什么写得这么少?他的痛他知道,他的辗转他明了。“每个夏天,我都会想到1989年……”《上海流水》中这般笔触你可曾留意?

  谁不想自“时代的瓶内”抽身而出?而时代的瓶子或许并不在语言的瓶子之外。

  他之所以怕,是因为感觉亏欠了读者、朋友,他们有期许,而他对自己有苛求。所谓苛求就是,他总要把陌生人寄给他的信或情书,转寄给你。同时,他并不确知你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打捞水中的想象。”

  如若一部小说真的是一座岛屿,接近它是需要跋涉的。

  冥想湮没了他。他的衣衫与冥想,或者说他的肉身与冥想,互相撕扯、诱惑。

  “面面俱到的酒鬼”,“我睡在夏季和秋季之间”,“有一天我是否可以把自己的尸首编入哪本植物志的某一页中”……这是他的语法。

  纳博科夫觉得真正欣赏一部作品,不只用心灵去读,也不全是用脑,而是用“脊椎骨”。

  我不知道读孙甘露的作品需要“脊椎骨”与否,但他强调“肉体”的及物性,这话似乎是来自另一个洋大师。可惜我一时找不到原文。

  孙甘露是中国作家中最擅引用的一个。天一句、地一句的引文在他那里集结,互相问候,互相调戏,互相告别,共同眺望时间消逝。

  时间消逝。马原、余华、苏童、北村,行色各异,孙甘露和残雪是在先锋这条邪路上走得最持久最决绝者。

  然关于他写作的才情问题,尤其是十年来的“不在场”——这个文学语汇是否有着犯罪学上的微言大义——善意的说法是,他不屑于讲故事。严厉的说法:他不会讲故事,他不能很好地切入当下生活。孙甘露本人自然不会认同后者。

  他是不是一个形式主义者呢?形式又能和内容截然分开吗?或者当你说形式和内容之时,是否已然陷入一个圈套?

  沈宏非说孙甘露像是中国的村上春树,他们都生活在本国最西化的城市,都有着梦幻的一面。这个说法很好玩儿。不过他们太不同了,随便看去,他们作品的发行量几乎天壤之别;奇人村上之长篇、短篇、散文铺天盖地,孙甘露则薄薄几册便一网打尽了……但我觉得他们在幻想上、在对欧美文艺的态度上着实很接近,尽管孙甘露看村上的作品不多,亦谈不上喜欢与否。

  我最早被他迷住是因了《我是少年酒坛子》,至今记得小说里那个侃侃而谈的诗人冲下坡去追赶铜币的画面,还有后面那一交代,他半道上又去追赶发情的骡子了……

  他那“水底的火焰”般的想象力,逼迫着你的想象。有时急促,有时是急促的优雅。

  他不是不可或缺的空气,他极可能永世亦与你无关,他属于别一种呼吸。

  “在墙上画出一扇门。”

  这是一个隐喻,经过他的书写,再经我们谈论,变得真实。而且这事越来越紧急,因为外面已有人准备敲门了——这是孙甘露的哲学。他还要“用一把熟悉的钥匙打开一扇陌生的门”。

  不止一个人认为孙甘露不应生在这一时代,而他笑道,“这就是我的时代”。

  不必盛唐的长安,不必一个世纪前的巴黎。

  我听到的关于外滩最神奇的说法来自他,“它是这座城市的形象和象征,但又是如此地外在于它,仿佛悬挂在体外的心脏”。

  体外的,心脏。

  他和自己的作品,他和这座城市是一个互为虚拟互相虚构的关系。他说上海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很切实,很虚幻。

  他用眼睛抚摩着摩登之城。当你说上海这个城市“恶之花”的一面时,他认为这就是他的城市,他的上海;当你赞美这个城市或是言说它的宏大叙事时,他将转过身去。

  他曾说把自己的一生只看作是一次长假,但令人挑剔的是他如今已是“媒体大亨”(陈村造句)。从有限的几次接触来看,他似乎很忙,有着行色匆匆的一面。

  传闻他编过不少影视作品,很遗憾,我只是听说过其中一两部,归根又一部亦不曾看过,这里面有着编剧地位低的因素(美国编剧地位不低了还闹罢工呢),也有着经济的因素,但其实均无妨,或许还可以拿福克纳等大师之好莱坞惨痛经历来自嘲。

  “让能够娱乐我们的人来娱乐我们吧!”

  直到这篇文字落定之际,孙甘露还是文坛有名的钻石王老五。久无力作问世,沪上顽主小宝戏谑地追问他的爱情是不是出问题了?似乎他的生活除了写作便是恋爱,而恋爱又是悬挂在写作“体外的心脏”。

  这是一个会弹钢琴的绅士,你还可以和他去谈谈英文字母s,如果想知道上海的著名或非著名文人在干什么好事或坏事,不妨看看《上海流水》。先锋批评家吴亮是不喜欢《上海流水》的,这话可作多种理解。不过,我觉得这部近作倒不失为进入孙甘露的一个快捷键。在远处,是《呼吸》,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群像”。

  我偏执地认为,他着实需要一部长篇,或是更多的作品。虚无缥缈的文坛依然保持着魅惑的势利眼。可爱的读者,终究是喜新厌旧的。

  谁在墙上画了门,谁就要从墙那里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