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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梦者的境界——说说戴小华的《忽如归》

来源:文汇  选稿:葛文静  作者:李昕  发布于:2017-04-25  点击:740


戴小华一家


马来西亚华人作家女戴小华的新书《忽如归》出版了,一时间,从上海到北京,从马来西亚到泰国,引起不少评论家热议,颇有几分轰动。这令我生出不少感慨。

这本书,与我的缘分挺深。

故事要从2011年讲起。

那年11月,德国华人作家关愚谦夫妇来北京,和我谈起,他们想见见老朋友冯骥才先生。于是我开车陪他们去了天津。中午大冯请我们吃饭,席间我发现来自马来西亚的戴小华女士也在座。我和小华也是老友,1990年代,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时给她出版过散文集。久别重逢,大家都很开心。饭后,小华问我,你们怎么回北京?我说开车。她说她也准备去北京,问我可否捎带她一程?这当然没问题。于是,我们四人同乘一辆车回京。

在车上,年过80的关愚谦和夫人都累了,两人在后座上呼呼大睡。我开车,小华坐在副驾驶位上,她怕我犯困,便说,我给你讲故事吧。

小华的口才极好,她的故事更好。她一开篇讲的故事,顿时就把我镇住:她说自己十二年前竟然为了满足母亲落叶归根、实现家庭团聚的心愿,在母亲去世之后,竟然从台北殡仪馆运出灵柩,用飞机将灵柩从台北运到北京,然后又送回河北沧州老家下葬。要知道,那灵柩是带着遗体的。此前,我从未听说过载有死者的棺木上飞机的。何况,这事发生在两岸尚未直航、来往人员必须经过香港转机的时代,简直如天方夜谭一般神奇。



我请她继续讲,她又告诉我,她父亲曾经是国军上校,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曾险些晋升将军。但是父亲晚年厌倦了台湾政治和社会,转而向往和留恋大陆,毅然返回故乡农村定居。他在大陆做过很多善事,临终前还把最后一笔存款捐给了希望小学。

我被她的故事深深感动,几乎要落泪。然而我没想到,这些不过是铺垫。小华接着谈到自己的弟弟戴华光,更是令我惊叹不已。她告诉我,戴华光1977年从美国读书归台以后,深感两岸同胞骨肉分离的状态不应再继续,于是他在海峡对岸,冒着触犯《戡乱时期惩治叛乱条例》的危险,第一个发起和组织追求祖国和平统一的活动,产生强烈的政治影响。连陈映真这样著名的爱国作家,也承认自己当初曾受到戴华光的影响,对其表示敬意。当然,那时的国民党,整治“叛乱罪”是极其严厉的,戴华光被判处无期徒刑。幸好80年代后期,台湾“解严”,戴华光在服刑11年后出狱,人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时年只有30多岁的他看起来已是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者。出狱,只是捡回一条命而已。

然而,小华告诉我,弟弟戴华光是清醒的,更是高傲的。他对台湾的混乱政治不再抱有幻想,于是选择回到河北沧州老家定居,以经营一间西饼店为生计。至于台湾当局后来为了表达对于“戡乱”时期错杀错捕的政治犯的歉意,曾经出台赔偿计划,给这些政治犯每人200-600万台币的赔偿款。戴华光因为被判无期徒刑,算是重判,赔偿款额自然相当高。这笔款项对于刚刚走出监狱、尚且无职无业的戴华光,显然不无小补,但是他却把心一横,拒领钱款,因为他不想给那些残酷迫害他的人赎罪的机会。

戴华光的故事令我肃然起敬。我读过不少台湾作家、学者的回忆录,对台湾当局在50-80年代为了反共防共而镇压所谓“匪谍”的事有所了解,知道李敖、陈映真等都曾坐过多年黑牢。但政治犯拒领赔偿款的事,我是第一次听说。

我边听边默默开车。两个小时,小华滔滔不绝,我则越听越上瘾。她话题一转,又谈到自己作为马来西亚华人文化协会总会长,经常往来于中马两国之间从事文化交流工作,那中间也有许多趣闻。她还告诉我她和新加坡人在大陆创办合资企业,曾被山东省评为荣誉公民,被南昌市评为荣誉市民,等等。

我忽然发现,这一家人的亲身经历,融合在一起,简直是一本精彩的回忆录。而且,小华母亲、父亲、弟弟和她本人的故事,全都跳动着一个旋律,就是“不如归去”之声。我当即建议小华,把她所讲的故事写出来,我来帮她出书。书名可以叫做《梦回家园》,或者就叫《梦归》。

小华当时显得有些不自信。她虽然是小说家,擅长虚构性文学作品,却从没有进行过这种纪实性创作。可是我建议她,千万不要把这个题材写成小说,因为这些故事太独特了,作为小说恐怕是无人相信的。小华也有类似的感觉:这故事只能据实写作,如果让她编,也编不出来。

到北京后,我把小华送进宾馆。开车回到家,发现她把一个布口袋遗忘在车上。我打开口袋一看,里面放着几个邮票册页,细看每张邮票上都有小华的照片。原来,小华是中国文化部评出的建国以来60年百名行业杰出人物,这是部里为他们定制的肖像邮票。我当时便想,小华这一家人,真是爱国人士的典范。由她来写这本书抒发两岸相思之情的书,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中国文化部为戴小华印制的“百名行业杰出人物邮票”


小华写这本书是下了功夫的。从2011年到现在,历时五六年方才出版。这期间,为了著述的严谨和准确,小华曾两次到台湾去搜集资料,不仅查阅了大量当年的报刊、书籍、历史档案,而且寻访了多位戴华光事件当事人、知情人和目击者。写作中她频频与我沟通,也曾两易其稿。开始按照我们共同的策划,她将自己在中国大陆创办企业的经历一并写入,书稿的篇幅相当于今天的两倍。但是成稿后,我们都发现,这样全书的结构线索显得庞杂,立意反倒不那么突出。于是小华把有关自己的一条线索完整抽出,准备把它修改后另出一本书。于是这本书就成了今天的面貌。

小华这部作品,不仅是我期待已久的,而且也是王蒙先生特别重视的。王蒙和小华是同乡,两人见面可以用沧州话聊天,格外亲切。前两年,有一次小华来京,请王蒙夫妇餐叙,特邀我作陪。席上闲谈,我告诉王蒙,小华正在写一本书,书里面包括哪些、哪些精彩故事,我说到一半,王蒙便两眼发亮,他激动地打断我,对小华说,你快写,写好了我给你作序。这让小华不禁喜出望外。是呀,如果不是王蒙主动提议,小华是肯定不好意思邀请这位大作家写序的。


王蒙与戴小华


小华定稿后,我已从北京三联退休,于是我把书稿介绍给上海三联书店。该店的编辑非常专业,细读书稿后,提出了很多建议,包括协助作者调整了篇章的结构,拟定了各章的标题等。特别是编辑建议把书名改为《忽如归》,我以为这真是神来之笔。它借用了曹植《白马篇》的诗句,提升了全书的思想境界。曹植诗曰:“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歌颂的是一种勇于自我牺牲、敢于为国捐躯的壮士精神,而这种精神正是戴华光以他的顽强抗争所展示给我们的。本书提炼出这样的主题,可以说是把“梦回家园”的意象赋予了更为深刻的意义。

《忽如归》出版一个多月,叫好声不绝于耳。我非常欣赏评论家陈思和的评语,他说这本书是“又一部现代民族痛史”,是“一本大书,它会牢牢地铭刻在20世纪中国人的创伤记忆之中”,评价很到位。我还注意到,许多评论家喜欢把《忽如归》和《巨流河》相比较,说两本书都写出了历史沧桑和家国情怀。泛泛来说,这些评论都有道理。但是作为编辑,恰好这两本书都曾被我经手,我觉得需要指出这两本书的某种差异。


戴小华和女儿请王蒙夫妇吃饭


  无人会否认,《巨流河》是一部精彩之作,它和《忽如归》写类似的题材,同样涉及了历史的变迁、两岸的离合,写出了在这种离乱中的家庭故事,从而透视出一个时代的景象和特征。然而,读者应能理解,今天讲“家国情怀”,在两岸尚未统一的背景下,“家”的故事可能相似,而“国”的看法却可能不同。齐邦媛是以评论家王德威所说的“如此忧伤”的笔墨,来写她的“六十年来家国,纵横万里山河”,她的“家国”,只是她所经历过的“故国”,也就是国民党去台湾之前的中华民国。她的感慨和幽怨,只是一种对于旧日的怀恋和不舍。虽然我们也高度评价《巨流河》的历史认识价值和文学价值,但是读者应能看出,戴小华《忽如归》所表达的家国情怀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情感,那种情感不是怀旧,而是憧憬,不是消极悲观的,而是积极乐观的。在作品中,戴小华和她的家人,包括父母兄弟,他们在经历了离愁别恨之后,向往的不仅是故乡,而且是他们真正的祖国,那是每一个华人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时时不能忘怀的祖国。他们的“梦归”、“忽如归”,是在期待回到自己梦绕回迁的故乡热土,回到祖国的怀抱,回到两岸和平统一的大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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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