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作者:春子    更新时间:2018-04-27 10:44:42

那天朱升走贵宾通道,登头等车厢,辞别俩马弁,对号挨窗坐下。这些都是傅筱庵替他安排的。其间还有一个小插曲,过栅栏时,检票的瞧朱升一身簇新碍眼,问他要票。朱升朝身后的马弁努努嘴,马弁上去就搧嘴巴,骂道,瞎眼了,傅市长的人你也敢拦,打得那人捂住脸腮直鞠躬。朱升暗自得意,潇洒地迈出个四方步,马靴蹬得嘎嘎响。

火车哐当哐当地跑,朱升摆出高粱酒鱼皮花生茴香豆腐干,占满一桌子,心情特别舒畅,好久没如此了,啜上一口,咂巴咂巴嘴。车子停了,昆山站,上来一个东洋男人,脸刮得铁青脖子抻得老长,满车厢找座。朱升探起脑袋望,奇怪,那么多的空位子不坐,还找什么。可这东洋男人竟然朝自己走来,短胳膊比划着,硬要坐在这里,叫朱升让,朱升当然不让,凭啥!穿戴成元帅模样的侍应生远远地见了,跑来,点头哈腰地说,先生忍着点吧,人家是日本人。朱升这才察觉到这头等车厢大半都是东洋人。他只能挤出一丝苦笑,憋屈地挪到隔过道的座位,把喫食重新摊开,酒兴却没有了。

火车到了浦口站住了,等轮船摆渡,车厢里憋气,大家都拉开玻璃窗吹江风望江景,江水浓稠如汤,众人发呆,朱升也发呆,有人重重地拍他的肩膀,他被拍得生疼,有些恼,回头,又见那个男人,东洋男人,侍应生站在边上鞠着躬,东洋九十度,说,先生劳您驾,您还得让座,东洋人嫌那边烟气重,呛得慌,要换到这边来。烧煤的火车烟气大,跑起来散逸吹尽,站住了常会倒灌进车厢,更何况战时烧的是烟煤。朱升想发作,又底气不足,尚未硬起却先软了大半,自认晦气,捏着空拳头起身,索性下车,不坐了。对东洋人朱升只能露怯,可憎恨那个会拍马屁的侍应生,就在车下等候他,想找个茬,搧他,包管将小白脸搧成张猪脸。朱升仰着脸透过玻璃看他在上面伺候东洋人,勤快着呢,一脸的谄媚,直到轮船载着车厢摇摇晃晃地飘离码头也没下来。朱升不由地想起自己,在旁人眼里,自己跟着傅筱庵遇到东洋人大概也这般丑模样吧,他有些臊,恶骂自己一声。

朱升的老家在朱家村,村里家家户户都供着梁山第九十二条好汉朱贵的牌位,与这位“旱地忽律”有否血亲,谁知道呢,糊弄人的,但民风确也率直仗义。

朱升一进村,乡邻见了他就象撞见了鬼,直往门楼里钻,喊也喊不住,越喊把大门扇摔得越响,他莫名其妙,逮住一个发小问究竟,那人缩成一团说,哥,都说您在上海替日本人做官,做大官,嫌你呢。朱升恼羞地分辩道,没有的事呢,谁说的。发小压低嗓音说,村里有人被招去上海当警察,在大街上见过你神气活现的模样,回来学给乡邻看呢,这年头不替日本人做事能这样张狂么,都说哥当的是……汉奸。娘的!朱升气得跳起来拍胸脯赌咒,手一松,发小跑了。

回到家,娘高兴,不管朱升吃没吃过饭,里里外外地烧水和玉米面,忙得齁齁地喘,小脚直打颤。朱升替她拉风箱,呼哒呼哒火星子乱窜,说,娘,儿回来接娘去上海享清福呢。娘不语,待锅里的玉米糊糊熬熟,喫罢,才回话,儿嗄,在上海干啥营生呢,还杀猪?朱升支支吾吾。娘又说,一个杀猪的也能打扮得这般阔绰?人家告诉我,儿当汉奸了,我不信,咱老朱家尽是舔刀刃宰猪羊的硬汉子,怎会出那号孬种孽障呢!朱升知道娘在骂自己,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躲到街上抽卷烟,望见村里的保长正往这走来。

保长扣一顶日式战斗帽,身后跟几个当兵的,每人手上提着大红礼盒,见着朱升,低眉溜肩,啪,一个立正,吼道,向朱长官敬礼!转身介绍,这些兵爷都是王委员长,**敏的人,一特来孝敬老人家,二特来接朱长官到县城歇息,马车已备好了,若有怠慢,望朱长官海涵。看得出来,保长对自己的这套礼仪和说辞甚为得意。

原来,梁山县里驻军,伪军,长官听说替上海特别市市长傅筱庵当贴身保镖的朱升回家省親,就估算他的官衔,算来算去都该是个头面人物,武,可扛上校星,文,能掌县长印,平日里想巴结还找不到门路呢,慌忙让保长带路找来了。               这一行人的后面不近不远地跟着一帮子张大嘴巴,手笼在袖管里看热闹的乡邻。

朱升惊骇:娘在隔墙的院子里能听见,乡邻们都朝自己望着,这帮人的到来明明白白告诉大家,他朱升真正是个汉奸,而且是个大汉奸,连保长和兵爷都对他毕恭毕敬呢,这在村子一宣扬,所有的乡亲都会斜眼瞅你,戳你的脊梁骨,怎还有脸见人,乡下人实在,哪家的叔子戏嫂,寡妇招汉,公公上错床能臭出方圆十几里地,倘若哪家出个汉奸简直就没法活了,光唾沫星子就能把你给淹死。

朱升赶紧往回跑,跑前,塞给娘几封袁世凯的光洋。汪精卫的中储券和**敏的联银券,纸票子,不值钱的钱,他带回家一箱子,满满的,全部散给在场的乡邻,堵他们的嘴巴哩。

返程的路上,伴随着火车的节奏,朱升前思后想,真的不想干了。

听朱升说完,傅筱庵不以为然,这算什么破事,值得这样吗,认定是朱升要么矫情要么编故事,无非就是想讹个点钱罢了,把个肥硕的脑袋晃出呼呼的风声来。

朱升还在继续说,干脆傅老板你也别干了,坍台呢。傅筱庵摆摆肉鼓鼓的手巴掌,说,你懂个屁,当市长是我一生中最蚀本的一桩生意,一分没挣到反倒贴了许多,不赚回来我是不会罢休的,人家戳背脊骨骂祖宗十八代,让他骂吧,不识时务!上海有一句闲话叫苗头不轧苦头喫煞,替东洋人做事没啥坍台的,没有铜钿才真正坍台呢。好了,今朝就此了,只是你别到外面汉奸汉奸的瞎嚷嚷,让76号的人听到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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