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苞芙 噢,我的罪孽……我像个疯子似的,花钱如流水,我嫁给了一个负债累累的人。我的丈夫喝酒喝得特别凶,他是喝着香槟喝死的。不幸的我又爱上了一个人,正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惩罚就给我当头一棒,就是在这条河里……我的儿子淹死了,我立刻出了国,心想我再也不回来了,为的是再也不要见到这条河……我闭上眼睛,糊里糊涂地跑到了国外,而他追我我来了……他是那样粗鲁。我在法国蒙当附近买了别墅,因为他在那里病了,就这么三年的时间里,我白天黑夜都得不到休息,这病人把我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到了去年,我把别墅卖了还清了债务,到了巴黎,他在巴黎耗光了我的全部钱财之后,抛开我与另一个女人同居了,那时我真想服毒自杀……是多么愚蠢,多么丢脸……可突然间,我强烈地怀念起俄罗斯来了,我怀念祖国,怀念我的女儿……(擦拭眼泪)上帝,上帝,你仁慈一点吧,原谅我这些罪孽!别再惩罚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今天收到了从巴黎打来的电报,请求原谅,求我回去……(撕毁电报)好像什么地方在奏乐。(倾听)
加耶夫 这是我们有名的犹太人乐团。你还记得吗,四把小提琴,一支长笛和一把大提琴。
柳苞芙 这乐团还在哇?咱们什么时候请他们来一次,开个小型晚会。
罗伯兴 (倾听)我什么也听不见……(轻声哼唱)“为了金钱,德国人把俄国人变成了法国人。”(笑)昨天我到剧院看了出戏,特别可笑。
柳苞芙 大概没有什么可笑的。您需要的不是看戏,而是经常看自己。您活得多没有味道,您要说多少废话。
罗伯兴 这倒不假。应该承认,我们的生活很愚蠢……(停顿)我父亲是个庄稼汉,傻瓜一个,什么也不懂,他也没有教我读书,只知道喝醉了酒之后用木棍揍我。实际上,我也是那样的一个笨蛋。没有学过文化,我写的字难看得见不得人。
柳苞芙 您应该结婚,我的朋友。
罗伯兴 是的……说得有道理。
柳苞芙 娶我们的瓦丽雅好了。她是个好姑娘。
罗伯兴 是的。
柳苞芙 她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现在成天操劳,而主要的是,她爱您。而且您也喜欢她。
罗伯兴 这有怎么的?我不反对……她是个好姑娘。(停顿)
加耶夫 有人替我在银行找了份工作。年薪六千……听说了吗?
柳苞芙 想得美!你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费尔斯上,他手里拿着一件大衣。
费尔斯 (向加耶夫)老爷,请把大衣穿上,这里潮湿。
加耶夫 你够烦人的。
费尔斯 拿你没办法……早上不吭一声就走了。(上下打量加耶夫)
柳苞芙 你变得这么老了,费尔斯?
费尔斯 您说什么?
罗伯兴 说你老得不像样子了!
费尔斯 我活得有年头了。他们想给我娶媳妇的时候,你们的父亲还没有出世呢……(笑)要给农奴自由的时候,我已经当上听差。我不要自由,还是留在了老爷身边……(停顿)我记得,大家都挺高兴,但高兴什么呢?谁也不晓得。
罗伯兴 从前多好。至少可以随便拿鞭子打人。
费尔斯 (没有听懂他的话)可不是么。那时农民靠着老爷,老爷靠着农民,而现在全乱套了,莫名其妙。
加耶夫 费尔斯,住嘴。明天我要进趟城。有人答应介绍我去见一位将军,他可以给出张期票。
罗伯兴 您什么也不得不到的。您付不了利息,死了这份心吧。
柳苞芙 他在胡说。一个将军也没有。
[特罗菲莫夫,安尼雅和瓦丽雅上。
加耶夫 嗯,都来了。
安尼雅 妈妈在这里。
柳苞芙 (亲切地)来,来……我亲爱的……(拥抱安尼雅和瓦丽雅)如果你们俩人能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们,坐在旁边,这样。(大家都坐下)
罗伯兴 我们这位终身大学生总是泡在姑娘堆里。
特罗菲莫夫 您管不着。
罗伯兴 他快五十岁了,但他还是个大学生。
特罗菲莫夫 少开愚蠢的玩笑。
罗伯兴 你这个怪人,生气了?
特罗菲莫夫 你别纠缠我。
罗伯兴 (笑)请问,您怎么看待我这个人?
特罗菲莫夫 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这么认为的,您是个富人,很快就是个百万富翁。从新陈代谢的角度看,自然界需要贪得无厌的猛兽,您这样的人社会也需要。(大家笑)
瓦丽雅 彼嘉,您还是说说行星的故事吧。
柳苞芙 不的,还是让他继续昨天的话题。特罗菲莫夫昨天说什么了?
加耶夫 关于骄傲的人。
特罗菲莫夫 昨天我们谈了很久,但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来。按照你们的想法,在骄傲的人的身上存在某种神秘的东西。也许你们的想法也有道理,但如果我们不故弄玄虚,而是用简单的方式来考察,既然人类的生理构造这么脆弱,而且大多数人还是那么粗鲁、愚蠢和不幸,那么还有什么骄傲可言。别再自我吹嘘了。需要的是工作。
加耶夫 人反正是要死的。
特罗菲莫夫 谁知道呢?而且什么叫死亡?也许,人有一百种感觉,随着人的死亡而死去的,是我们已知的五种感觉,而其余的九十五种感觉还存活着。
柳苞芙 彼嘉,您好聪明呀!
罗伯兴 (嘲讽地)聪明透顶!
特罗菲莫夫 人类在前进,在不断地完善自己的力量。人类现在还不能达到的一切,有朝一日会变成近在眼前的,容易理解的;只是需要工作,需要全力支持那些正在探求真理的人们。在我们俄罗斯,现在只有很少一部分在工作。就我所知,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缺乏探索精神,缺乏工作热情,也缺乏劳动技能。那些自命为知识分子的人,对仆人毫不尊重,对待农民像对待牲口一样。他们不好好学习,不读严肃的书籍,不作任何正经事,他们空谈科学,对艺术一知半解。大家装着一本正经,板着面孔,信口开河,说的都是国家大事,但眼看着工人们在吃猪狗不如的食物,睡觉连枕头都没有,三、四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到处都是臭虫、臭气、潮湿和道德上的堕落……很明显,所有这些漂亮的言语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请问,我们议论了多年的幼儿园在哪?我们的图书阅览室又在哪?它们仅仅出现在小说里,在生活里根本找不到。有的只是泥泞、庸俗和残暴……我害怕,我不喜欢看这些一本正经的嘴脸,我害怕听这些一本正经的谈话。还是沉默为好!
罗伯兴 你们知道吗?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从早上一直工作到晚上,要经手很多自己的钱和别人的钱,所以我能看明白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只要着手做点什么事情,你就会知道正经的好人很少。有时夜里失眠,我就想:“上帝,你赐给了我们庞大的森林,无边的土地,深远的地平线,我们生活在其间也应该做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呵……”
柳苞芙 您需要巨人……巨人只有在通话里是好的,而实际上很可怕的。
在舞台深处走过叶彼霍多夫,他在弹着吉他。
柳苞芙 (沉思地)叶彼霍多夫走过去了……
安尼雅 (沉思地)叶彼霍多夫走过去了。
加耶夫 先生们,太阳落山了。
特罗菲莫夫 是的。
加耶夫 嗯,大自然,神奇的大自然,你闪耀着永恒的光芒,你那么美丽,那么超脱,你,我们称之为母亲的大自然,你包容着生死,你能给予生命,也能将它毁灭……
瓦丽雅 (恳求地)舅舅!
安尼雅 舅舅,你又来了!
特罗菲莫夫 您还是去打您的台球,把它打进中间的网兜吧。
加耶夫 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了。
大家都沉思地坐着。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费尔斯在轻声喃喃自语。突然间传来一个遥远的、像是来自天外边的声音,像是琴弦绷断的声音,这忧伤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
柳苞芙 这是什么声音?
罗伯兴 不知道。也许是什么地方矿井里的吊桶断裂了。但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加耶夫 也许是只什么鸟在叫唤……比如说鹭鸶。
特罗菲莫夫 也许是猫头鹰……
柳苞芙 (抖了一抖)不愉快呀。(停顿)
费尔斯 大难降临之前都有这样的情形出现:猫头鹰叫了,茶炊不断咕噜咕噜地叫唤了。
加耶夫 在什么样的大难降临之前呢?
费尔斯 在农奴解放之前。(停顿)
柳苞芙 朋友们,咱们走吧,天黑了。(向安尼雅)你哭了……女儿,你怎么啦?(拥抱她)
安尼雅 就这样,妈妈。没有什么。
特罗菲莫夫 有个人过来了。
[出现一个过路人,他头戴一顶陈旧的白色宽边帽,身披大衣;带着几分醉意。
过路人 请问,我能沿着这条路直接去火车站吗?
加耶夫 可以的,您就顺着这条路走。
过路人 非常感谢您。(咳嗽一下)天气真好……(朗诵腔)我的兄弟,多苦多难的兄弟……在伏尔加河上,谁在呻吟……(向瓦丽雅)小姐,赏给挨饿的俄国人五十戈比吧……
瓦丽雅惊叫起来。
罗伯兴 (生气地)什么样的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吧。
柳苞芙 (慌张地)给您……(在钱包里摸索)银币没有了……反正一样,给您金币吧……
过路人 非常感谢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