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海明威     更新时间:2013-08-09 16:54:18

你不让自己思想,这可真是了不起。你有这样一副好内脏,因此你没有那样垮下来,他们大部分都垮下来了,而你却没有垮掉,你抱定一种态度,既然现在你再也不能干了,你就毫不关心你经常干的工作了。可是,在你心里,你说你要写这些人,写这些非常有钱的人;你说你实在并不属于他们这一类,而只是他们那个国度里的一个间谍;你说你会离开这个国度,并且写这个国度,而且是第一次由一个熟悉这个国度的人来写它。可是他永远不会写了,因为每天什么都不写,贪图安逸,扮演自己所鄙视的角色,就磨钝了他的才能,松懈了他工作的意志,最后他干脆什么都不干了。他不干工作的时候,那些他现在认识的人都感到惬意得多。非洲是在他一生幸运的时期中感到最幸福的地方,他所以上这儿来,为的是要从头开始。他们这次是以最低限度的舒适来非洲作狩猎旅行的。没有艰苦,但也没有奢华,他曾想这样他就能重新进行训练。这样或许他就能够把他心灵上的脂肪去掉,象一个拳击手,为了消耗体内的脂肪,到山里去干活和训练一样。 
  她曾经喜欢这次狩猎旅行来着。她说过他爱这次狩猎旅行。凡是激动人心的事情,能因此变换一下环境,能结识新的人,看到愉快的事物,她都喜爱。他也曾经感到工作的意志力重新恢复的幻觉。现在如果就这样了结,他知道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必变得象一条蛇那样,因为背脊给打断了就啃咬自己。这不是她的过错。如果不是她,也会有别的女人。如果他以谎言为生,他就应该试着以谎言而死。他听到山那边传来一声枪响。 
  她的枪打得挺好,这个善良的,这个有钱的娘们,这个他的才能的体贴的守护人和破坏者。废话,是他自己毁了自己的才能。他为什么要嗔怪这个女人,就因为她好好地供养了他?他虽然有才能,但是因为弃而不用,因为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自己所信仰的一切,因为酗酒过度而磨钝了敏锐的感觉,因为懒散,因为怠惰,因为势利,因为傲慢和偏见,因为其他种种缘故,他毁灭了自己的才能。这算是什么?一张旧书目录卡?到底什么是他的才能?就算是才能吧,可是他没有充分利用它,而是利用它做交易。他从来不是用他的才能去做些什么,而总是用它来决定他能做些什么。他决意不靠钢笔或铅笔谋生,而靠别的东西谋生。说来也怪,是不是? 
  每当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的时候,为什么这另一个女人总是要比前一个女人更有钱?可是当他不再真心恋爱的时候,当他只是撒谎的时候,就象现在对这个女人那样,她比所有他爱过的女人更有钱,她有的是钱,她有过丈夫,孩子,她找过情人,但是她不满意那些情人,她倾心地爱他,把他当作一位作家,当作一个男子汉,当作一个伴侣,当作一份引为骄傲的财产来爱他——说来也怪,当他根本不爱她,而且对她撒谎的时候,为了报答她为他花费的钱,他所能给予她的,居然比他过去真心恋爱的时候还多。 
  咱们干什么,都是注定了的,他想。不管你是干什么过活的,这就是你的才能所在。他的一生都是出卖生命力,不管是以这种形式或者那种形式。而当你并不十分钟情的时候,你越是看重金钱。他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决不会写这些了,现在也不会写了。不,他不会写了,尽管这是很值得一写的东西。 
  现在她走近来了,穿过那片空地向营地走过来了。她穿着马裤,擎着她的来复枪,两个男仆扛着一只野羊跟在她后面走来。她仍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他想,她的身躯也很动人,她对床第之乐很有才能,也很有领会,她并不美,但是他喜欢她的脸庞,她读过大量的书,她喜欢骑马和打枪,当然,她酒喝得太多。她还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的时候,丈夫就死了,在一个很短暂的时间里,她把心都放在两个刚长大的孩子身上,孩子却并不需要她,她在他们身边,他们就感到不自在,她还专心致志地养马,读书和喝酒。她喜欢在黄昏吃晚饭前读书,一面阅读一面喝威士忌苏打。到吃晚饭的时候,她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在晚饭桌旁再喝上一瓶甜酒,往往就醉得足够使她昏昏欲睡了。 
  这是她在有情人以前的情况。在有了那些情人以后,她就不再喝那么多的酒了,因为她不必喝醉了酒去睡觉了。但是情人使她感到厌烦。她嫁过一个丈夫,他从没有使她厌烦,而这些人却使她感到厌烦透了。 
  接着,她的一个孩子在一次飞机失事中死去了,事件过去以后,她不再需要情人了,酒也不再是麻醉剂了,她必须建立另一种生活。突然间,孤身独处吓得她心惊胆战。但是她要跟一个她所尊敬的人在一起生活。 
  事情发生得很简单。她喜欢他写的东西,她一向羡慕他过的那种生活。她认为他正是干了他自己想干的事情。她为了获得他而采取的种种步骤,以及她最后爱上了他的那种方式,都是一个正常过程的组成部分,在这个过程中她给自己建立起一个新生活,而他则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 
  他出售他旧生活的残余,是为了换取安全,也是为了换取安逸,除此以外,还为了什么呢?他不知道。他要什么,她就会给他买什么。这他是知道的。她也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人。他跟任何人一样,愿意立刻和她同床共枕;特别是她,因为她更有钱,因为她很有风趣,很有欣赏力,而且因为她从不大吵大闹。可是现在她重新建立的这个生活行将结束了,因为两个星期以前,一根荆棘刺破了他的膝盖,而他没有给伤口涂上碘酒,当时他们挨近去,想拍下一群羚羊的照片,这群羚羊站立着,扬起了头窥视着,一面用鼻子嗅着空气,耳朵向两边张开着,只等一声响动就准备奔入丛林。他没有能拍下羚羊的照片,它们已跑掉了。 
  现在她到这儿来了。 
  他在帆布床上转过头来看她,“你好,”他说。 
  “我打了一只野羊,”她告诉他。“它能给你做一碗好汤喝,我还让他们捣一些土豆泥拌奶粉。你这会儿觉得怎么样?” 
  “好多啦。” 
  “这该有多好?你知道,我就想过你也许会好起来的。我离开的时候,你睡熟了。” 
  “我睡了一个好觉。你跑得远吗?” 
  “我没有跑远,就在山后面。我一枪打中了这只野羊。” 
  “你打得挺出色,你知道。” 
  “我爱打枪。我已经爱上非洲了。说真的,要是你平安无事,这可是我玩得最痛快的一次了。你不知道跟你一起射猎是多么有趣。我已经爱上这个地方了。” 
  “我也爱这个地方。” 
  “亲爱的,你不知道看到你觉得好多了,那有多么了不起。 
  刚才你难受得那样,我简直受不了。你再不要那样跟我说话了,好吗?你答应我吗?” 
  “不会了,”他说。“我记不起我说了些什么了。” 
  “你不一定要把我给毁掉,是吗?我不过是个中年妇女,可是我爱你,你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干。我已经给毁了两三次啦。你不会再把我给毁掉吧,是吗?” 
  “我倒是想在床上再把你毁几次,”他说。 
  “是啊。那可是愉快的毁灭。咱们就是给安排了这样毁灭的。明天飞机就会来啦。” 
  “你怎么知道明天会来?” 
  “我有把握。飞机一定要来的。仆人已经把木柴都准备好了,还准备了生浓烟的野草。今天我又下去看了一下。那儿足够让飞机着陆,咱们在空地两头准备好两堆浓烟。” 
  “你凭什么认为飞机明天会来呢?” 
  “我有把握它准定会来。现在它已经耽误了。这样,到了城里,他们就会把你的腿治好,然后咱们就可以搞点儿毁灭,而不是那种讨厌的谈话。” 
  “咱们喝点酒好吗?太阳落山啦。” 
  “你想喝吗?” 
  “我想喝一杯。” 
  “咱们就一起喝一杯吧。莫洛,去拿两杯威士忌苏打来!” 
  她唤道。 
  “你最好穿上防蚊靴,”他告诉她。 
  “等我洗过澡再穿……” 
  他们喝着酒的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在这暮色苍茫没法瞄准打枪的时刻,一只鬣狗穿过那片空地往山那边跑去了。 
  “那个杂种每天晚上都跑过那儿,”男人说。“两个星期以来,每晚都是这样。” 
  “每天晚上发出那种声音来的就是它。尽管这是一种讨厌的野兽,可我不在乎。” 
  他们一起喝着酒,没有痛的感觉,只是因为一直躺着不能翻身而感到不适,两个仆人生起了一堆篝火,光影在帐篷上跳跃,他感到自己对这种愉快的投降生活所怀有的那种默认的心情,现在又油然而生了。她确实对他非常好。今天下午他对她太狠心了,也太不公平了。她是个好女人,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可是就在这当儿,他忽然想起他快要死了。 
  这个念头象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击;不是流水或者疾风那样的冲击;而是一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冲击,令人奇怪的是,那只鬣狗却沿着这股无影无踪的臭气的边缘轻轻地溜过来了。 
  “干什么,哈里?”她问他。 
  “没有什么,”他说。“你最好挪到那一边去坐。坐到上风那一边去。” 
  “莫洛给你换药了没有?” 
  “换过了。我刚敷上硼酸膏。” 
  “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颤抖。” 
  “我要进去洗澡了,”她说。“我马上就会出来的。我跟你一起吃晚饭,然后把帆布床抬进去。” 
  这样,他自言自语地说,咱们结束吵嘴,是做对啦。他跟这个女人从来没有大吵大闹过,而他跟他爱上的那些女人却吵得很厉害,最后由于吵嘴的腐蚀作用,总是毁了他们共同怀有的感情:他爱得太深,要求得也太多,这样就把一切全都耗尽了。 
  他想起那次他孤零零地在君士坦丁堡的情景,从巴黎出走之前,他吵了一场。那一阵他夜夜宿娼,而事后他仍然无法排遣寂寞,相反更加感到难忍的寂寞,于是他给她,他那第一个情妇,那个离开了他的女人写了一封信,告诉她,他是怎样始终割不断对她的思恋…… 
  怎样有次在摄政院外面他以为看到了她,为了追上她,他跑得头昏眼花,心里直想吐,他会在林荫大道跟踪一个外表有点象她的女人,可就是不敢看清楚不是她,生怕就此失去了她在他心里引起的感情。他跟不少女人睡过,可是她们每个人又是怎样只能使他更加想念她,他又是怎样决不介意她干了些什么,因为他知道他摆脱不掉对她的爱恋。他在夜总会冷静而清醒地写了这封信,寄到纽约去,央求她把回信寄到他在巴黎的事务所去。这样似乎比较稳当。那天晚上他非常想念她,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直想吐,他在街头踯躅,一直溜过塔克辛姆,碰到了一个女郎,带她一起去吃晚饭。后来他到了一个地方,同她跳舞,可是她跳得很糟,于是丢下了她,搞上了一个风骚的亚美尼亚女郎,她把肚子贴着他的身子摆动,擦得肚子都几乎要烫坏了。他跟一个少尉衔的英国炮手吵了一架,就把她从炮手手里带走了。那个炮手把他叫到外面去,于是他们在暗地里,在大街的圆石地面上打了起来。他朝他的下巴颏狠狠地揍了两拳,可是他并没有倒下,这一下他知道他免不了要有一场厮打了。那个炮手先打中了他的身子,接着又打中他的眼角。他又一次挥动左手,击中了那个炮手,炮手向他扑过来,抓住了他的上衣,扯下了他的袖子,他往他的耳朵后面狠狠揍了两拳,接着在他把他推开的时候,又用右手把他击倒在地。炮手倒下的时候,头先磕在地上,于是他带着女郎跑掉了,因为他们听见宪兵来了。他们乘上一辆出租汽车,沿着博斯普鲁斯海峡驶向雷米利希萨,兜了一圈,在凛冽的寒夜回到城里睡觉,她给人的感觉就象她的外貌一样,过于成熟了,但是柔滑如脂,象玫瑰花瓣,象糖浆似的,肚子光滑,胸脯高耸,也不需要在她的臀部下垫个枕头,在她醒来以前,他就离开了她,在第一线曙光照射下,她的容貌显得粗俗极了,他带着一只打得发青的眼圈来到彼拉宫,手里提着那件上衣,因为袖子已经没了。 
  就在那天晚上,他离君士坦丁堡动身到安纳托利亚去,后来他回忆那次旅行,整天穿行在种着罂粟花的田野里,那里的人们种植罂粟花提炼鸦片,这使你感到多么新奇,最后——不管朝哪个方向走仿佛都不对似的——到了他们曾经跟那些刚从君士坦丁堡来的军官一起发动进攻的地方,那些军官啥也不董,大炮都打到部队里去了,那个英国观察员哭得象个小孩子似的。 
  就在那天,他第一次看到了死人,穿着白色的芭蕾舞裙子和向上想起的有绒球的鞋子。土耳其人象波浪般地不断涌来,他看见那些穿着裙子的男人在奔跑着,军官们朝他们打枪,接着军官们自己也逃跑了,他同那个英国观察员也跑了,跑得他肺都发痛了,嘴里尽是那股铜腥味,他们在岩石后面停下来休息,土耳其人还在波浪般地涌来。后来他看到了他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事情,后来他还看到比这些更糟的事情。所以,那次他回到巴黎的时候,这些他都不能谈,即使提起这些他都受不了。他经过咖啡馆的时候,里面有那位美国诗人,面前一大堆碟子,土豆般的脸上露出一副蠢相,正在跟一个名叫特里斯坦·采拉的罗马尼亚人讲达达运动。特里斯坦·采拉老是戴着单眼镜,老是闹头痛;接着,当他回到公寓跟他的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又爱他的妻子了,吵架已经过去了,气恼也过去了,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家里,事务所把他的信件送到了他的公寓。这样,一天早晨,那封答复他写的那封信的回信托在一只盘子里送进来了,当他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浑身发冷,想把那封信塞在另一封信下面。可是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于是那件刚开场的事就此了结。 
  他想起他同所有这些女人在一起时的欢乐和争吵。 
  她们总是挑选最妙的场合跟他吵嘴。为什么她们总是在他心情最愉快的时候跟他吵嘴呢?关于这些,他一点也没有写过,因为起先是他绝不想伤害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感情,后来看起来好象即使不写这些,要写的东西就已经够多了。但是他始终认为最后他还是会写的。要写的东西太多了。他目睹过世界的变化;不仅是那些事件而已;尽管他也曾目睹过许多事件,观察过人们,但是他目睹过更微妙的变化,而且记得人们在不同的时刻又是怎样表现的。他自己就曾经置身于这种变化之中,他观察过这种变化,写这种变化,正是他的责任,可是现在他再也不会写了。 
  “你觉得怎样啦?”她说。现在她洗过澡从帐篷里出来了。 
  “没有什么。” 
  “这会儿就给你吃晚饭好吗?”他看见莫洛在她后面拿着折叠桌,另一个仆人拿着菜盘子。 
  “我要写东西,”他说。 
  “你应该喝点肉汤恢复体力。” 
  “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他说,“我用不着恢复什么体力啦。” 
  “请你别那么夸张,哈里,”她说。 
  “你干吗不用你的鼻子闻一闻?我都已经烂了半截啦,现在烂到大腿上了。我干吗还要跟肉汤开玩笑?莫洛,拿威士忌苏打来。” 
  “请你喝肉汤吧,”她温柔地说。 
  “好吧。” 
  肉汤太烫了。他只好把肉汤倒在杯子里,等凉得可以喝了,才把肉汤喝下去,一口也没有哽住过。 
  “你是一个好女人,”他说,“你不用关心我啦。” 
  她仰起她那张在《激励》和《城市与乡村》上人人皆知,人人都爱的脸庞望着他,那张脸因为酗酒狂饮而稍有逊色,因为贪恋床第之乐而稍有逊色,可是《城市与乡村》从未展示过她那美丽的胸部,她那有用的大腿,她那轻柔地爱抚你的纤小的手,当他望着她,看到她那著名的动人的微笑的时候,他感到死神又来临了。这回没有冲击。它是一股气,象一阵使烛光摇曳,使火焰腾起的微风。 
  “待会儿他们可以把我的蚊帐拿出来挂在树上,生一堆篝火。今天晚上我不想搬到帐篷里去睡了。不值得搬动了。今天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不会下雨。” 
  那么,你就这样死了,在你听不见的悄声低语中死去了。 
  好吧,这样就再也不会吵嘴了。这一点他可以保证。这个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经验,他现在不会去破坏它了。但是他也可能会破坏。你已经把什么都毁啦。但是也许他不会。 
  “你能听写吗?” 
  “我没有学过,”她告诉他。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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