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周    更新时间:2017-11-13 11:24:03

那个夜晚注定是不平静的,难民中的年轻人重新背起背包,跨越了警察的封锁线,顺着欧洲铁路的轨道向维也纳徒步前进,只有先进入奥地利,然后继续前进,才有希望到达德国。

邵向群和苏菲亚特地来到现场见证母子告别的一幕。七岁的儿子,与母亲日日厮守,是母亲的左膀右臂。可是为了孩子们逃离战争的硝烟,母亲果决地选择了自我放逐,流落异乡。前路受阻,她如咬断食指,忍着连心的痛,要将儿子托付给陌生的路人,让他继续前进德国。二十一世纪了,人类的苦难还总是似影随行。遭遇苦难的人们和命运的赛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谁跑在前面,或许就能早日摆脱战争的苦海。

男孩这回看见苏菲亚不再跟她纠缠。乖乖地拉着妹妹的手,坐在母亲身边。

男孩不来找她,苏菲亚反倒觉得有些失落。她摘下耳塞,时常在耳边回响的音乐消失了,她终于听到一个真实的世界接近她。这个世界里的声音不是那么和谐,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各种语言的切切私语,还有不知来自那里的嗡嗡声。她原先习惯了的音乐的旋律彻底消失了。简直奇怪极了,仿佛她原先熟悉的世界完全变了。

苏菲亚从兜里拿出自己每天用的iPad,走到母亲身边,“男孩要走了,我把iPad送给他好吗?”

邵向群颇显惊讶地问:“那你自己呢?”

“再买呗。”

邵向群听了高兴地点头。

苏菲亚走到中东母亲面前,请她允许自己把iPad送给就要启程的儿子。她告诉中东母亲,音乐会帮助他解除疲劳,陪伴他走过漫漫长路。

中东母亲迟疑了一下接过iPad,交给儿子。

苏菲亚高兴地笑了,她走近瘦弱的男孩,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看清楚他了。他有一双深陷的眼窝,眼神里充满了水灵灵的童稚,稚气的脸上星散着点点雀斑,掺杂着抹不去的忧愁。

苏菲亚将耳塞塞在男孩耳朵里,放了一首歌,奇迹似乎发生了,男孩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他的身体随之轻轻地舞动起来。

苏菲亚换了一首歌曲,男孩便又逐渐地沉静下来。

中东母亲在边上看到儿子神情上发生的变化有些着迷,对身边的邵向群连声说谢谢。

苏菲亚把iPad交到男孩手中,又从包里拿出充电器交给他,耐心地教他怎么用。男孩学得特别认真。

队伍就要出发了。母亲最后一次把儿子拉到人群边上,千叮咛,万嘱咐。邵向群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却完全能够理解母子生离死别的煎熬。

世界之大,茫茫人海中,个体就是一粒沙子,不知道风会把你吹到何处去。更何况两粒沙子,怎会有相遇的机会?她赶紧走过去问中东母亲:“你们分开了,怎么再联系?”

中东母亲说:“有一个亲戚在土耳其,那里暂时还没有战争。我们可以通过她取得联系。”

邵向群这才舒了一口气。

儿子紧紧拥抱着母亲不肯松手。母亲强忍着泪水拥抱着儿子,然后果决地推开他。忽然成熟了很多的儿子被推开了再次拥抱母亲,母亲强忍着感情呵斥了几声又一次推开他,是在催促儿子快走。儿子还要拥抱母亲,母亲这回显得很生气,对儿子大声地呵斥。儿子似乎揣摩出母亲的心思,恋恋不舍地望着母亲,倒退着一步步离开,最后又深情地望了母亲一眼。

母亲跟着儿子来到队伍中的两个年轻人面前,她突然跪在地上,向他们磕头长拜,拜托他们一定照顾好自己的儿子。

两位年轻人扶起母亲安慰了几句。然后搀起儿子的手向维也纳的方向走去。长长的人流绵延数百米,远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这里没有战争,却充满了命运的未知数。此时一别不知何时何地才能相聚。

母亲站在原地目送儿子远去,儿子不停地回过头来向母亲挥手。邵向群紧盯着小男孩的背影,看他几步一回头的逐渐远去。母亲不停地向他挥手。儿子越走越远,终于消失在人群中。母亲突然虚脱了似的瘫倒在地上。邵向群急忙过去扶她起来。母亲坐起来将身边的两个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失声大哭。

这支向德国步行的人流中,大部分是年轻人,也有脖子上驮着儿女的壮年男子,背上背着婴儿的母亲。邵向群的心因为小男孩,与这道人流有了连接,有了牵挂。

第二天,邵向群和苏菲亚改坐汽车前往维也纳,她们希望在那里邂逅小男孩,看到他平安到达。好在这一路没有炸弹、炮火,没有海洋,全部是和平美丽的陆地。邵向群企望中东母亲的决定是对的,企望七岁的儿子可以顺利地走完这段漫长的路程。也许这是他人生旅途上最漫长的一段路程,但是希望他能够坚持下来,从此开始摆脱苦难的征程。

离开酒店去车站前,邵向群和苏菲亚走出酒店再次到多瑙河边散步。清晨的河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平静的河水默默流淌。她觉得站在河岸上与河水的距离太远,听不见河水的呼吸。便和苏菲亚寻找了一片有浅滩的地方,携着手走下河堤。

“终于可以听见河的呼吸了!”她举起双手对着苏菲亚欢呼。

苏菲亚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向河边,从那里可以仰望布达佩斯的地标塞切尼链桥。塞切尼链桥显得很高大,可是邵向群的眼前还是浮现出曾经的历史画面,链桥的桥面被炸毁了,桥上的钢索都垂落在水底。只剩下两座桥墩孤独地耸立在河面上。那是历史啊,这座城市的历史竟然这么揪着她的心。

她蹲下身去将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水的温度,不温不冷,她听清了河水拍岸的声音,这些声音里夹杂着犹太人的哀嚎,夹杂着猛烈的爆炸轰鸣,她还听到了坦克履带碾压的嘶鸣。人类文明数千年,战争始终不曾间断,而在这些战争中,个体的生命往往显得那么脆弱,不堪一击。即便是战场上的英雄,一颗子弹穿透心脏,也只能止步倒下;一声爆炸中,无数手无寸铁的平民,即刻会肢体四散。最无辜的就是这些流散的难民,命运将把他们导引向何方,没有人知道。

“妈妈,我又想到了老实人憨第德,他被逐出皇宫后,一路上经历了多少苦难。可是他的老师还是一直对他说:世上要是没有因就不会有果,因为上帝创造各种东西都有一个目地,一切都为的是最完善的目地。这样说下来谁要是说什么事情都合式,他的话还不够一半对,他应该说什么事情都是最合式的。”

“那你觉得呢?”

“憨第德的老师教他,一切存在的都是最合理的,这显然是荒谬的。“恐怖博物馆”中的幽灵都有冤要伸,多瑙河中不应该流进那么多献血,小男孩和他的妹妹应该有安定安全的童年……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不合理。”苏菲亚突然显得颇为深沉。

邵向群最后忍不住问:“经历了那么多挫折后,憨第德有没有自己的选择?”

苏菲亚想了想说:“我记得他好像对喋喋不休的老师说:你的话都对。但是我们还是收拾自己的园子吧。”

邵向群终于从苏菲亚脸上看见了睿智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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