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甜莲子    更新时间:2017-10-11 10:03:23

旧金山的冬天寒冷彻骨,旧金山的夏天亦毫不逊色,寒凉透着寒凉。异乡的漫漫长夜里,疲惫一天的我脱下假面和盔甲,蜷缩在被窝里,伏在酣睡的李思哲怀里取暖,窗外不时的有晚班电车经过,零星的叮当声尖厉地敲碎清冷的夜,投来孤寂的回响,注定又会是一个失眠多梦的寒夜。这样的夜里,如果能偶尔有幸联接到电话线那端的许嫣然,热情报道她新近结识的各路神仙,名媛大咖的时尚新闻,聊聊今年的奥斯卡电影,城里最热门的百老汇歌舞,哼几句刚上口的歌剧或者阿黛尔,抒发漫无边际的奇思妙想……那么我兴许会有一个愉悦的绮梦。尽管一觉醒来往往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梦,也不记得和嫣然有过怎样的对话。

然而有一天,嫣然说,她全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无数个夜里,游走在半梦半醒之间,我曾经说了些什么,她又说了些什么,哭了还是笑了,尽管一边喝酒一边和我煲的电话,她也比我清醒。

“真的吗?你一直比我清醒?”我斜睨她一眼。

“我懂你心里的每一寸哀愁。”许嫣然却是一脸的郑重其事。

“算了吧,你又不是我肚皮里的蛔虫。你确定没有搞错,一不小心说反了吧。嘻嘻。”我果断地质疑她,依旧是毫不妥协的口吻,可是不免有点心虚。

一直以来,自以为最懂得嫣然的伤,小心翼翼地呵护她,还妄想治愈她的伤,医生难道反而成了病人,看风景的人却是别人眼中的风景? 

我记得是在萧瑟的深秋,万圣节前夕,无数假面舞会即将登场,人人琢磨着以哪个假面示人。是的,就是这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温情的面纱在仓促间撕破,我们几乎吵了起来,差点闹得不欢而散。

当时,许嫣然正被流感折磨得面目全非,雪白的枕巾上是一张蜡黄的面孔,嵌着无神的眼,眼角有着我从未注意过的细密鱼尾纹,额前的一缕白发触目惊心。唉,要不是她病得那么重,要不是我极力地坚持,她是不肯告诉我她家地址让我来探病的。

许嫣然住在位于列治文区的一个地下室。重逢那天在little Italy的小餐馆里,她就告诉我,她住列治文区,离富人聚集的内列治文区也不过两个街区。我这回去了才知道,离内列治文的山上豪宅远不止两个街区。熙熙攘攘的华埠倒是近在咫尺,只需闻一闻沿街的杂货店、餐馆饼家飘出的那股味,我就知道这儿是广东老移民的地盘。不过,一路走来,和冷清的豪宅区相比, 我倒是蛮喜欢这里的人间烟火。

房间是最简单的卧房加洗手间,最基本的家具,也许是因为没有厨房的地下室,缺乏家居过日子的气息,一进去就觉得寒气逼人。房间里最抢眼的是一个高大的移动衣服架子,整整齐齐地挂满长短不一衣服,仔细熨烫过的样子,很像我们舞蹈团演出时临时后台的服装部。卫生间的台面上乱糟糟地堆了很多护肤品、化妆用品,什么牌子都有,猛一瞧见感觉颇为壮观。垃圾桶里的空酒瓶都满出来了,不光是啤酒瓶,还有威士忌。墙角垂下了几个蜘蛛网,显然有一阵子没有打扫了。

嫣然靠在床头喝我在家里煮的鸡汤小馄饨。我忍不住去倒垃圾、抹灰、吸尘,房间小,东西少,一点家务很快就完事了,坐在床边看她抹下平日的优雅,穷凶极恶地享受人间美味。她胃口好得惊人,这已经是第三碗了。放下碗,又是一头的热汗。

嫣然拖过枕巾擦汗,心满意足地闭目养神。片刻,有了点精神,坐起来懊恼地向我诉苦:前天晚上从派对回来,我就躺倒了,没吃过一口热的。哼,什么硅谷科技精英的活动!谁知道全都是是一帮土不啦叽的大陆老留学生,男的一个个黄牙油头,女的一个个邋里邋遢的黄脸婆,品味还停留在国内八十年代吧。恶心死老娘了!我随便一瞧,就知道他们根本没啥根基背景,还毫无与众不同的个人魅力和才华。呵呵,以为在硅谷当个苦哈哈的程序员哪天就能摇身一变成乔布斯、盖茨啦? 可怜我一个晚上什么潜力股、绩优股都没探到,倒是惹来一身的流感病毒,真倒霉!

我的心头腾地窜上了火气。最近,此类调侃我们老留学生的话越来越多,都是新来的富二代小留学生和投资移民们传出来的。 90年代来美的老留学生,当年怀里揣着三四十块美金出国,餐馆跑堂外卖、汽车旅馆清洁、房屋装修刷墙,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现在硅谷的四大科技公司、四大会计事务所、各大医院、大学里的骨干也都是我们这批人,早出晚归,一心扑在生计上,天天和老白老印们竞争业务,还得时刻提防他们花样繁多的办公室政治,孰料却惹来一群轻浮无知的新移民的闲话。更可恨的是,现在说这话的正是我这些日子处处陪着小心维护照顾的老友许嫣然!

我的脸有些发热,不由愤愤然脱口而出:我和李思哲就是大陆老留学生,原来你一直嫌弃我们老土啊!

嫣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情急之间,抓起我的手,很不自然地高声辩白:莞如,你想到哪里去了,千万别误会我了!你就不用说了,才貌双全的人精,李思哲更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还对你一往情深。等他的软件公司一上市,他就是日进斗金的科技新贵,你就是躺在家享清福的美丽少奶奶。再也不用天天赶地铁上班,不用看那个白人色魔老板的眼色讨生活。从此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多美啊!

我心里一紧:噢,是的,某一个深夜的电话煲,我提起了职场的勾心斗角,还有白人老板邪恶的大眼袋,轻浮的触摸,意味深长的玩笑,暧昧的暗示。

此刻无意间被嫣然戳中心事,我又愧又恼,头一扭,无言以对。

夜了,外面不断传来喧嚣的人声,这个时段应该是华埠生意最忙碌最热闹的,霓虹灯车灯闪闪烁烁地透进来,影影绰绰落在地板上。我们却懒得开灯,彼此在黑暗中静默相对,表面上仿佛在共同思索一道难题,其实各人怀想着各人的心思。

良久,嫣然幽幽一声叹息: 莞如,我怎能不懂你心里的每一缕哀愁?

她探过身子,拍拍我的手背,夸张地咧嘴一笑,干脆地说:改天我们一块去spa做个水疗吧。先来个全身瑞典式精油按摩,加脸部美白护理,怎么样?早点出了晦气,本小姐也好重新上阵,早日当上王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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