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罗达成    更新时间:2017-06-26 14:15:13

说来连我自己也有些难以置信,我和肖复兴从1981年夏天开始交往,真正见面竟迟至1984年春天,而且是在上海。有缘对面不相识!三年间我去北京组稿不下二十次,但来去匆匆,而肖复兴总是往外地跑,我们俩阴差阳错,每每擦肩而过。因此,长达千日间,我们只是信件来往和电话交流,以及我用电报对他催稿和“精神轰炸”。

我和肖复兴的交往,起始于《文汇月刊》一个非常时期。1981年9月,永远不知安分为何物的梅朵,因心脏病突发在医院病床上躺了两个月,他还催命似的要我在1981年11月号上推出一个“报告文学特辑”。梅朵夫人姚芳藻,见我和病榻上的老梅为出“报告文学特辑”相谈甚欢,两人争争吵吵、说说闹闹,感慨道:“一老一小,两个神经病!”

老梅唯恐我羽翼未丰,孤掌难鸣,竟要求出院,随后又不顾医嘱去北京组稿。十多天后,梅朵来信告诉我,他拿到了陈祖芬有突破性的作品,写朱明瑛的《一个成功者的自述》,以及李玲修写常珊珊的《她也是一只海鸥》。此外,还有一位以揭露贪腐而著称的报告文学大家,答应他尽量赶一赶,但是不是来得及第11期刊出,还没有绝对把握。然而,太大的工作量让梅朵心脏病再度复发,从北京回来就进了医院,之后他不得不在医院和疗养院老老实实地待了两年。

梅朵躺倒了。他的献身精神,让我深受感动,我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一夜间放大了无数倍——完成第一个“报告文学特辑”,非我莫属。我在上海约好吴芝麟写整复外科专家、上海第九人民医院张涤生教授的《青春啊,请留步》,便旋风般地赶到北京,除了让李玲修改稿件,又约到刘进元写举重亚洲纪录保持者马文广的《他是黄河故道的子孙》,郭宝臣写青年小提琴家胡坤的《小提琴和祖国》,他们都是第一次在《文汇月刊》亮相。

哀兵出征,我和北京作家的交情也骤然升温,十来天时间里我一下拿到四五篇稿子。我还用长途电话和加急电报,逼到肖复兴的《姜昆走麦城》。他很够朋友,知道梅朵躺倒,我们的第一个“报告文学专辑”缺稿,放下一切,“现炒现卖”赶出了这篇“姜昆”,随后便匆匆赶往青海去了。

1980年代开头那几年,我至少给肖复兴打过一两百个传呼电话,而成功率仅三成左右。每一个传呼电话,都是对我信心和耐心的严峻考验。那个传呼电话没有半个小时很难拨通,而打通了等传呼到肖复兴又要十来分钟。及至他人来了,电话又给挂掉了,排队打电话的人吵着闹着,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占用这么长时间。没奈何,他只能在边上等着,等我再碰运气打进去。

肖复兴对我们最初的信件来往,对我最初的好印象乃至感动,曾动情回忆道:

印象中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信件来往,是我写的一篇关于姜昆(1981年11月号)的稿子,你打电话说要给我寄校样,我告诉你我正要跑到青海我弟弟那里。那是1981年的夏天,我在中央戏剧学院还没有毕业,最后一年实习,我到了青海。我人还没有到青海,你已经将校样寄到我弟弟那里。我弟弟到柳园火车站接我的时候,带来了你寄来的校样。我没有想到你那么快,那么负责。因为在此之前,并没有哪家报刊非要寄校样给作者看的。

从青海回来,你打电话问我青海有什么可写的东西,我写了那篇《柴达木传说》。这篇写“右派”命运的报告文学给我带来很大的影响。为了写这篇报告文学,你曾经多次打电话给我。你对我给予了很多的鼓励,希望我赶紧写出来,但是,这篇东西一直拖到一年多后的1983年5月份才写出来。我自己想沉淀一下,希望写得好一些。你既希望我尽快写出,又耐心地等我,给予我极大的信任。那时,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位编辑会这样对待一个作者,心里很感动。

作为梅朵团队的人,我已经习惯于本能地、周到地、真心实意地对待作家,对待他们的作品。只要时间允许,应当尽可能让他们看到校样,看看有无需要改动的地方。对编辑部的修改处,有无异议,这已成为我们的职业习惯,无论是对黄宗英、肖复兴,对理由、陈祖芬,莫不如是。我没想到,肖复兴会因我们所做的本分工作,而孕育和积累强烈的好感和友情。

正如肖复兴所说,“柴达木使我们成为一生的朋友”。他写柴达木最有影响的篇章,几乎全都发在《文汇月刊》。1982年5月号,肖复兴给了我第一篇写柴达木的报告文学《留给柴达木的歌》。1983年7月号发表了两万五千字、引起强烈反响的《柴达木传说》,1986年5月号发表了《诗人和他的土伯特女人》。1986年8月号推出了关于柴达木的另一名篇《柴达木作证》。随后,又发表了《啊,老三届》。

1982年年初,肖复兴从柴达木满载而归。在我的催促下,三月间,他先给了我一篇将近八千字的《留给柴达木的歌》。但肖复兴最看中的、孕育着他创作上的一次爆发和突破的《柴达木传说》,却迟迟不肯动笔,不敢动笔,他生怕糟蹋了宝贵的素材。如他后来在题记中所说,“生活使一切虚构黯然失色”,“这是真事,不是故事。可是,人们都认为它是故事,不是真事。它究竟是什么呢?”肖复兴要我给他时间,让他思虑清楚,梳理清楚。

这个真实故事,可歌可泣,两位主人公的命运坎坷,感人至深。肖复兴曾跟四五个朋友讲述过,在信中、电话中也跟我复述过许多次。以至他稿子还没写,我已经能把这个故事详尽地转述给梅朵听:

男主人公叫黄治中,刚满二十岁,重庆大学地质系毕业,听说要开发柴达木,主动报名要求来的。他嗓子好,喜欢唱歌,还能拉一手好小提琴。女主人公叫龚德尊,还不到十九岁,刚从北京石油学院毕业。他们俩都被分配在青海石油管理局地质研究所,三年后,他们准备婚事了。

这时,黄治中要到北京石油学院进修一年。他把已经置办齐全的满满一大箱子嫁妆,交给了龚德尊,相约等他进修归来就结婚。在北京,遇上“反右”运动,许多人被打成“右派”。一年后回到戈壁滩,“反右”运动也已结束,他和龚德尊开始布置新房。

做梦也没想到,黄治中竟被地质所的领导叫去宣布说:“你被划为‘右派’了!”虽然“反右”运动结束了,但因石油局“右派”名额不够,因此要地质研究所补划一名。黄治中被发配青海劳改农场,对龚德尊的思念,像刀子剜心,他给龚德尊写了许多信。

龚德尊也被打成“右派”,回到家乡四川荣县。在县公安局工作的姐姐,跟她划清界限,让她到农村去接受改造。繁重的劳动和饥饿,让龚德尊不堪承受。更折磨人的是,她始终没有盼到黄治中的信,很快她一病不起。龚德尊不得不忍痛把嫁妆和两把小提琴统统折价卖了,靠这三百块钱买药看病,她才算活下来了。

姐姐要给龚德尊介绍对象,她不愿意。姐姐告诉她:“老黄给你来过几封信,都被我扣下了。”还翻出黄治中一封信,递给她。上面写着:“我在劳改队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一年后的1962年,孤苦无依的龚德尊,还是草草地跟一个外乡人结婚了。她给丈夫生了四个孩子,却不知和她生活十年的丈夫竟是一个重婚犯。法院把小女儿和小儿子判给龚德尊。

1979年年初,龚德尊终获平反,她坚决要求回柴达木。她和孩子被暂时安排在招待所。要吃饭的时候,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自己魂牵梦绕的黄治中!原来,黄治中已被提前释放回原籍——贵州偏远山区镇远县,接到平反通知后,也坚决要求回到柴达木。

两个人重新回到地质研究所。石油局和地质研究所的领导看出了两人的心思,出面当了红娘。第二年四月,黄治中、龚德尊迟到了二十二年的婚礼,在一间新落成的砖瓦房里举行……  

虽说两位主人公命运惨痛,历尽坎坷,但总算有个花好月圆、皆大欢喜的结果。这在1980年代初,绝对是最能震撼人心的报告文学题材。但肖复兴在1981年11月采访他们后,迟迟不肯下笔,并一再要我宽限。我把决定权给了他,前提是这个稿子一定要给《文汇月刊》!编辑部之间抢稿太激烈了,经常有“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情况出现。

但生活有时太残酷,命运也太捉弄人了。就在肖复兴沉淀素材,还未下笔时,突然接到一封青海来信,让他如被雷电击中,怔住了。

1981年12月30日,黄治中接到母亲病重电报,匆忙带着小雁雁准备回贵州老家。人刚到柳园,还没上火车,噩耗传来了,夜半时分,龚德尊煤气中毒,不幸身亡。黄治中又赶回冷湖,为刚刚结婚一年半的妻子送葬……

肖复兴原本构思写作的兴奋,变成痛苦和犹豫,他不知所措,这篇报告文学还要不要写,该怎么写?他对我说:“如果抹掉这最后的结尾,而腰斩收笔在大团圆上,我自己就不同意。而完整如实地写上这一段,你们编辑部能通过吗?会不会以为是多余的呢?”旁观者清,我一次又一次跟他阐明我和《文汇月刊》的态度:很不希望有这个结尾,但既然发生了,作家和编辑部都没有权力抹杀和回避。正是这种意外和痛苦,才使这篇报告文学更感人,让人思索,这不该发生的一切为什么发生了?以后还会发生吗?而且,他们历经种种平常人难以想像的磨难,最终对柴达木还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一种献身精神,这正是我们民族,我们人民最可宝贵、最应珍惜的品格,值得赞颂。

整整一年半,我对肖复兴是既耐心等待,又频频催促!直至1983年5月底,肖复兴感到不吐不快,才呕心沥血花了两天时间,完成了他当时最具影响力和震撼力的作品。他用情太深,写完就病倒了。《文汇月刊》7月号刊出了这篇《柴达木传说》,好评与轰动如期而至,许多读者给我们来电或写信说,他们是含着眼泪,才读完这篇报告文学的。

在用一个个电话、一封封电报催促《柴达木传说》期间,我还速战速决,拿到了肖复兴写普通人的另一名篇《海河边的一间小屋》。1982年早春三月,我和肖复兴通电话时,他说起在家里洗衣服的时候听广播,听到天津一家副食店的女会计一家住房紧张的故事,一家三辈十几口人,挤在十三平方米的小屋中生活,被深深打动了。他问我:“这个题材你们有兴趣吗?值得写吗?”肖复兴给我两个问号,我给他两个感叹号:“题材非常好!当然值得写!”

我催促肖复兴立刻去天津,去采写这位叫孙淑云的女会计。肖复兴坐在孙淑云家窄小而拥挤的床边,听她讲述十几口人怎样在这间小屋中生活。他们家老两口加十个孩子,十二口人挤在这小屋里,现在又加上她一个。挤得晚上搭三层铺,挤得屋里做饭时,在地上放着盆、碗、油瓶子,走路都要掂着脚尖,挤得丈夫愁出一身红疙瘩,婆媳斗气,妯娌相泣,孩子有时闹被无端挨打……

事情很平凡,很琐碎,但很感人,很伟大。肖复兴被一种创作冲动所裹挟,急于倾吐,但他在天津无处可以写作。他永远不能忘记,那天他早早地来到河北区文化馆那窄小的小楼的图书馆门口等着,一开门,他第一个爬上颤颤巍巍的楼梯,占据了一个最靠边的安静角落。等到黄昏时分,图书馆关门时,肖复兴已经把文章的草稿写出来了,这就是那篇《海河边的一间小屋》。

肖复兴没有想到,《海河边的一间小屋》发表两个多月后,就获得了1981—1982年全国第二届优秀报告文学奖。1980年第一届评奖时,《文汇月刊》创刊未几,评奖沾不上边。而随着1982年《文汇月刊》报告文学的强势崛起,声名渐隆,我们发的作品,也理所当然进入评委会的视野。1982年12月初,我们在第一时间得知,《文汇月刊》刊发的《海河边的一间小屋》及《与祖国的文明共命运》已经入选优秀篇目。

梅朵心急火燎地催促说:“赶快把消息告诉得奖的作家!”我心里比梅朵还着急,但急切间找到肖复兴的概率太低了。梅朵一直倡导,对作家特别是骨干作家,一定要感情到位、服务到位,而这早已融化在编辑部同仁的血液里,成为我们编辑工作的常态。《文汇月刊》从来不找风景名胜地搞笔会,没这笔钱也没这个精力,但我们对作家的服务真情、周到、热心,可以毫无愧色地说,堪称首屈一指。

肖复兴当时还是中央戏剧学院的人,但不常去,他不让我往学校打电话,连号码也不留。打传呼到他家里,他爱人说他到江苏开笔会去了。肖复兴对《雨花》、对顾尔谭主编有很深的感情,在他毫无名气,还弄不清报告文学怎么写的时候,顾尔谭就鼓励他、帮助他,发表了他的第一篇报告文学。

我打了两个多小时电话,先后找了江苏作协和《雨花》、《钟山》等几家杂志社的七八个朋友,才知道他在参加《青春》月刊的笔会,住在南京郊区一个部队招待所里改稿。当我最终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找到肖复兴时,他惊呼道:“天哪,你怎么能找到这里?”梅朵一直在办公室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结果,见找到人他也乐了,抢过电话,热情地祝贺肖复兴。当时往外地打长途是天价,一分钟四块钱,我这个电话打掉几百块钱,而当时住一天招待所的房钱才六块钱。但我们觉得这点投资值,情感无价啊!对于这次电话寻人,肖复兴终身难忘。

《文汇月刊》和肖复兴、陈祖芬这样的报告文学作家共生共荣,他们把最好的作品给我们,使刊物拥有众多读者,栏目产生很大影响和极好口碑。而他们也因为这个名家云集、炙手可热的平台,使作品更有传播度,他们自身也增加了知名度。而且,发表在《文汇月刊》上的报告文学,在评全国奖时获奖机率也比较高。

这是肖复兴的报告文学第一次获得全国奖,这个奖项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而之前一次他落选了。他后来曾在信中回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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