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的夏天,悦然已经在峨眉山报国寺住了五个多月。方言调查差不多做完了,他想出去看看世界。
先去昆明一个星期回到成都,再从成都出发搭CAT(中国航空公司)的飞机去兰州。当时的飞机是美国陈纳德将军“飞虎队”的轰炸机当客机。
兰州只有一家旅馆“西北大厦”,旅馆门口贴着“禁用银元,违者重罚”招贴。悦然身上只有银元,他进旅馆看见一个外国人就用英语打听怎么办,外国人说,我不知道,我用金条。
那个人晚上带悦然跟几个朋友一起喝酒,其中一个朋友说他的主人是有名的瑞典冒险家哥斯塔夫·舍德普(Gustav Sderbom),他可以帮助悦然得到进入西宁的入境证。
舍德普兄弟是瑞典在中国的传奇人物。他们的父母是瑞典传教士,两兄弟在乌兰巴托出生,他们可不是传教士,兄弟俩在草原土生土长,说得一口流利的蒙语汉语,善骑狩猎,英雄侠客一般的豪杰。
舍德普兄弟的教士父亲一满六十五岁,瑞典教会就要求他退休回国,他决定看看瑞典与乌兰巴托以外的世界,一路徒步从蒙古走回瑞典。
舍德普家的哥哥与弟弟是很不一样的两个人,尽管他们都是英雄豪杰。悦然在中国只认识哥哥,弟弟欧耶·舍德普(Georg Sderbom)的故事下一段再讲。
哥斯塔夫的性格强悍,又有经济头脑,他是青海省主席马步芳将军的经济顾问。马步芳不能直接从香港购买卡车等重型装备,这些装备都由哥斯塔夫经手引进,当然他从中间赚了许多佣金。
不知为什么哥斯塔夫刚认识悦然时,一直认为悦然是美国浸信会的传教士,当悦然讲完瑞典语,哥斯塔夫总是回答英语。
哥斯塔夫给了一张介绍信,推荐他给正在兰州的马步芳将军。
悦然到了马步芳的办公室。护士正在给他打针,他的另一只手正在讲电话,对他说:“坐下!说!”他听完悦然愿意去青海,打完电话说:“好,我给你一张入境证,你坐军用车去!”
第二天,有一个司机开着军用车来载悦然,从兰州开车到西宁的四百公里路程,哎,这部车叫人永生难忘。司机的窗子不能开,只有悦然的窗子开着,每次司机想朝窗外吐口水,悦然的头脸来不及让开,脸上溅到口沫。军车十分老旧,每次司机拉手排挡得先把放在排挡器底下的一块木头挪开,才拉挡。剎车也怪,底下还压着一块木头。沿着湟水的路很狭窄,司机总是手忙脚乱又挪开木头又拉挡。路途遥远,汽油必须省着用,走到下坡路,司机竟然熄火,靠他怪异的技术把汽车滑下来,任何一个能开车的人一路同座,看得只能心惊肉跳。
到了西宁,悦然问司机哪儿有旅馆。旅馆?司机说,你得住马将军的招待所。
招待所是一个两层楼房的四合院,一个外国人倚着栏杆老早看见悦然,摇手喊:“喂,上来喝杯酒。”
这个人是美国空军上将克拉克(Leonard Clark)。
克拉克大约五十多岁,在中国抗战时担任美国在中国北方的情报部长,他刚从青海湖以西的阿尼玛卿山测量山峰高度回来。他还有一个年约三十岁的助手,蒙古公子道瞿(音译,Dordje)。
克拉克懂得测量山脉高度的技术,他显然是个很聪明的人。他为《国家地理杂志》测量阿尼玛卿山的主峰海拔有9014米,是当时很受注目的故事。由于阿尼玛卿山的地形独特,外界一度猜测为世界最高峰。
悦然遇到克拉克,自然想问究竟珠穆朗玛峰和阿尼玛卿山哪个是第一山峰,道瞿却在旁边摆手,暗示悦然不要问了。
相处几天以后,悦然明白克拉克是一个很爱说大话、很粗俗的美国人,而道瞿却是一个深负文化修养的贵公子,他在上海的大学学法律,又去欧洲留学学习语言,他会法语、英语、德语、意大利语,还能阅读拉丁语,悦然曾试过他的拉丁语程度,他不大能说,可以听懂。
道瞿很有办法,往后的日子他带领悦然见到年仅十二岁的班禅额尔德尼活佛。
有一天,克拉克、道瞿跟悦然三个人到一家回民饭馆吃饭,席间克拉克喝多了,开始嚷着要吃猪肉,两人好言相劝,不能在回民饭馆这么讲话,克拉克收不住情绪,周围的回民已怒目相视。两人合力半推半攘把克拉克弄回招待所,扔到床上躺平了,各自回到屋里睡了。悦然也喝了些酒,睡得很沉。
没想到夜里出了事情。
克拉克醒来在招待所闲晃,见着新来的两个加拿大女护士,拉扯着妇女不放,丑态毕露。四合院里的回民看不过去,跟外国人大闹起来,喧闹声响乱腾腾的,两边打起架来。为马步芳将军管事的李少校出面,及时制止一起武斗,他在二楼边上把一个一个打斗者扔掷出去。李少校身上有茅斯枪,他没用上,事后他跟悦然说,幸好没出事。
李少校不是一般的军人,他不仅是马将军接待外宾的礼宾司长,还身兼西宁图书馆的馆长。他带领悦然参观图书馆最重要的宝物,一百零八巨册用金银汁书写的《甘珠经》,深蓝色的页面宽四十厘米,长七十厘米,每页中有一个漆黑的正方形,《甘珠经》用金汁书写在漆黑的正方形上,批注用银汁书写,据说,整部经典由一个人写成。
克拉克第二天一早醒来,颇为昨晚做的傻事懊恼,带着地图来敲悦然的房门,想找他摆摆龙门阵。话不多时,他活泼的性格又发作,想给悦然传授一点近身搏击的技术。
“我那时二十四岁,也长得很壮,”悦然回忆说,“我当兵扔手榴弹的记录是五十七米。”
有一回在王宫宴请诺奖得主的宴席,悦然刚好跟王宫的礼宾司长站在桌边,望着长桌,这张桌子以能坐进一百六十名宾客而著名于世。
悦然问司长:“桌子有没有六十米?”
司长说:“四十五米,这个厅构造窄长,造成一种视觉效果让长桌更长。”
悦然说:“我扔手榴弹五十七米,那么可以扔得过这张桌子。”
话说克拉克,毕竟是宿醉未醒,体力不继,他要教悦然操练搏击,悦然把他一下摔过跟头,按倒在地上。这一刻,克拉克的酒完全醒了。
道瞿对悦然吐露实情,克拉克根本没爬上阿尼玛卿山的主峰,他作假的。
这个事情过了一些年自然会被揭发,克拉克自己还写了一本厚厚的书解释他没有作假。
悦然后来看过克拉克在《国家地理杂志》的报道,也看过那本自圆其说的著作,是伪造的知识,克拉克说得饶有兴味,可以当作一种旅行记录来看待。
1970年代阿尼马卿山的主峰测量确实高度是6282米。
克拉克的故事还没结束。
悦然到了香港,阅读新闻得知克拉克后来发生的事。
他爱上一个“飞虎队”六十岁将官的年轻美国妻子。克拉克带着女子私奔到广州,住进旅馆。当时外国人去的只有一家著名旅馆,将官丈夫追到广州,到了旅馆,在饭馆遇见出轨的妻子与克拉克,三人一起饮酒说话,直到情绪失控,闹起来,克拉克开枪打死将官,自己也受了伤。
一个美国人打死一个美国人,当时中国的法律也管不上,克拉克带着女人从广州出境到了香港。
悦然读到香港的英文报纸刊登了一张照片,克拉克受伤躺在病床上,旁边有一个年轻的女人,眼神空洞地守着他。
悦然很喜欢道瞿,很多年后他跟中国人打听道瞿的下落,听说他在北京语言学院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