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13 16:03:54

听说罗建设因为偷情而摔断了腿,王红和燕子火速赶来。彩虹正坐在店后的小仓库里,忙着清点、登记货品。山一样的货品,堆在彩虹周边,各种色彩,各种形状,各种用途,几百种货品,彩虹要一一分类、清点、记录,现价、售价、差价、总量,然后,再一一上架,再清点一遍。这两遍下来,她能够记住每一样货品的原始价和售价,分毫不差。

灯光下的彩虹神情肃穆,一丝不苟。她坐在她的王国之中,周边是起伏有致的山河领地,她就是这领地中的王后,正忙碌而又有条不紊地处理国事。她的记忆力越来越准确,越来越细致,同一种货品,譬如牙膏,她能毫不费力地记住每种牙膏的价格,并在脑子里迅速换算出每种牙膏的差价,包括它之前的价格,涨多少,供应商给的回扣,卖出去的量,顾客的反馈喜好,等等,等等。她脑子里的每一个回沟,每一个脑细胞都被充分调动起来,散发着因不断思考而蒸腾出来的热气,热气腾腾的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网络,纵横交织,密密麻麻,深入进去,又条条畅通,每种货品张出一个网,各自的数字盘踞在各自的位置上,这一张网又和另一张网相互比较、重合、分岔,又各自前行。她的大脑就是一个精确运转的小宇宙,无边无际,又井然有序。

王红和燕子感觉被冷落了。那时候她们三个仍然来往密切,彩霞考上大专,到南阳去上学,嫁到了那里,很少回来。王红也在镇上开了个洗化店,和彩虹成了竞争对手,但彼此都还没有充分发展,因此,还保持着基本的面子。燕子嫁给了本镇做胡辣汤的世家儿子,每天早晨站在锅前,成了吴镇著名的胡辣汤西施。

“别忙了,彩虹,赶紧说说罗建设咋样了,这家伙看来真是死性不改。”她们三个从少年时代以来一直分享彼此的秘密。燕子到如今还保持着事无巨细都要汇报闺蜜的习惯,包括她和年轻吴少并不谐调的房事,而王红,素来是强大者,扮演着“凡事我来解决”的角色。

彩虹从成堆的货品中抬起头,仿佛从茫茫的史前时代穿越回来,睁着游离而美丽的杏眼看着她的两个朋友,这两个虎视眈眈想要从她这儿索取秘密和能量的朋友,她们就像罗建设一样,以他超级惹是生非的能力贪婪地向她索取。她知道吴镇有超过一半的人在窃窃私语,幸灾乐祸,鄙夷嘲笑,煽风点火,夸张渲染,王红和燕子只是他们派出的代表。

“也没啥事,看房子摔断腿了。”彩虹嘀咕了一句,让王红和燕子喝饮料,就又忙着点货了。她必须在晚上把货清点完,上架,第二天是逢集,将有无数的人拥到店里来,她不能打无准备仗。罗建设的腿是否断了,丝毫也不影响店里的经营。多少年来,罗建设都是清晨离家,晚上四点左右回来。但是,这个店,哪怕彩虹离开三分钟,都要停止运转。那时候还没有时兴直接在货物上贴价格标签,一切都依赖于彩虹的脑子。

王红和燕子热烈地讨论着,如何惩罚罗建设们,如何控制男人们。王红拉着彩虹说,“不然咱们出去旅游,怎么样?”

燕子一拍手,说,“好啊,把家甩给他们,让他们也急一急。”

旅游?彩虹可是去过南阳、郑州,去进货,她对城市印象一点也不好,头晕目眩,乌七八糟,她每次都是直接到目的地,然后掉头返回。之后,就是罗建设去了。

“那有啥玩的,一堆楼房,街上人乌泱乌泱,头晕。”彩虹抬起头,看着两个少年伙伴,“再说,出去几天,住宿吃饭逛街,哪天不得花两三百块,一趟下来,至少得花两三千块,买的还都是些不要的东西。店里还得关门,见天又少赚几百块,里外里算下来,得花五六千块。划不来。”

彩虹说得认真清晰,算得很有道理。王红和燕子嘴巴张着,看着杏眼长眉的美人彩虹,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是舍不得钱”,彩虹辩解道,“真是没意思。你俩也不是没出去过,看几天楼房,逛几天商场,有啥意思?咱这儿啥没有?”

打着石膏的罗建设从医院回来,发现彩虹晚上住到仓库里了。一开始彩虹要上楼拿睡衣,拿各样小东西,就知会躺在楼上的罗建设一声,说太忙,就住楼下仓库了。几天后,也就不再上楼了。

白天,罗建设在楼上倾听着彩虹略带沙哑,情感意味很淡的声音:“你要啥?”“两块。”“一块五。”“二十块。”“最少十七块。”“那你到别处看看吧。”从上午八点到下午四点,彩虹说话大多只与数字有关,很少别的话。即使有人要和她拉家常,问“罗建设咋样了?”,答“就那样”,说“你这生意可不错”,答“不错啥”,于是,对话就中止了。罗建设第一次发现彩虹原来话是那样少。

偶尔上楼来的彩虹给罗建设端一杯水,调整下石膏腿的位置,就匆匆下去了。罗建设的眼睛追随着彩虹,他等着她说话,等着她抬眼看他,指桑骂槐,或者默默流泪,倾诉痛苦。如果这样,罗建设准备好了要扇自己几耳光,以表达自己的忏悔之情。彩虹没有给他这机会,她的眼睛根本来不及和他对视一下。

一天晚上,拐着石膏腿,罗建设就出现在仓库里了。仓库的气味密集厚实,罗建设只觉得要眩晕。他看到山一样的货物围着那张小床,床头的小桌子上堆着一摞摞账簿,上面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彩虹瘫软着身子斜躺在小床上,微闭着眼,面色潮红,像是累极了,又像是很幸福很舒适的样子。他挨了过去,挤在彩虹旁边。闭着眼的彩虹翻身过来,抱住罗建设。彩虹没有拒绝罗建设,反而很有点波涛汹涌,这让罗建设迷惑且兴奋起来了。

彩虹在罗建设身上晃动着,眼睛微闭,嘴巴微张,有时微微皱着眉头,鼻翼抽动,似乎在捕捉什么,一会儿释然,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跟着晃动的罗建设先是以为彩虹在享受他,就努力配合她的动作,可是,却又发现她和他根本不在一个频率上。她的兴奋似乎和他没有多大关系。

罗建设养腿的那段时间,彩虹打电话联系那些南阳、郑州的供货商,让他们找固定往来的长途汽车捎货回来,她支付运输费用。她发现,捎货比罗建设去进货的成本要低得多。非但如此,供货商每次还都会把一些最新货品捎回来,让她试卖。

她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卖日本、韩国、欧洲的一些高档化妆品的。她在门口辟出一个专柜,把最新最好的产品摆在上面。精美的包装,看不懂的外国字,细腻的香味儿,那些也出门打过工的女人来这里便评头论足,显得很见过世面的样子,那些没出过门的女人站在后面,细心聆听着,等那帮女人走了,也走上前去,细细端详。最后,出手买的反而是这些女人。

这些货品打着彩虹的印记,代表着品味,流向吴镇的每一个角落。拥有彩虹的产品,是一种炫耀或身份的象征,代表着某种类似阶层的意味。

彩虹把一楼的厨房挪到楼上,改成两间美容室,招了两个小姑娘作美容师,化妆品厂家免费上门培训。开业那天,两个美容师,娇娇和兰兰,一左一右,站在“彩虹洗化”门口。彩虹也没有挂牌,也没有下去发传单,就在门口站了两个穿粉红制服的小姑娘,就又一次领了吴镇的风气之先。

养好腿的罗建设,重又出现在吴镇的大街上。但是,却感觉大家对他不一样了。没有被老婆吵骂,没有被惩罚,没有冲过去把老婆按在墙角揍一顿再趾高气扬地站起来走出去,那就像一个脓包一直没有被挤破,他就仍然是一个带毒的病菌。被孤立的罗建设无所适从,又必须熬到四点以后才能回家。

彩虹还在忙碌,就看见罗建设皱着眉头,像和谁生气一样,谁也不看,直往二楼去。过一会儿,又悄悄下来,站在店后面,看着那些顾客,有那些初次去的人,看出他是店主,就会去问他一些关于货品的事情,他也就回答了。

到了晚上,彩虹照例把自己横陈在小床上,等待罗建设的服务。罗建设望着彩虹的杏仁眼睛和硕大屁股,怒气冲冲,又曲意逢迎,好像每晚的服务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梦魇和无法摆脱的任务。

他们的睡衣、换洗衣服,牙刷牙膏,拖鞋袜子,一点点被挪到了仓库里。有一天,彩虹干脆把二楼的卧室打了个隔断,又做了两间美容室。

那年年底,罗建设去了韩国、日本,又去了法国一趟。“彩虹洗化”每年卖出的品牌化妆品数量远超过定量,作为奖励,品牌公司让罗建设和彩虹去免费旅游。彩虹当然是不去的。

“韩国、日本也没啥看的,小门小户的。巴黎也旧得不得了,除了几栋楼还不错外,有些街道还不如咱吴镇好呢。”

罗建设坐在门口,往门外啐了一口唾沫,拿一把小紫砂壶,对着嘴滋儿了一口,朝毅志、红国说,“虽说机票吃饭住宿是人家掏的,可那吃的是啥。几块肉,几个土豆片儿,一盘青菜给你打发了。我一趟下来自己还花了好几千块钱,真没啥意思。”

罗建设不是和红国、毅志拽,他是真的觉得没意思。无非也就几个破房子,那气势,那豪华劲儿,比郑州都差一大截呢。在飞机上窝了十几个小时,把他也累得够呛。毅志和红国看着罗建设,频频表示赞同,回头就骂,啥鳖娃儿人,不知道自己出过国,在那儿显摆啥。

罗建设和彩虹高高在上,又俗气无比。人们都有嫉妒之心了。孤独把他们团结在一起,反而使他们变成了恩爱夫妻。他们勤勤恳恳,在那两百平米的店铺里倒腾、增减、盘算,同仇敌忾又安然满足。

王红和燕子迷上了健美操,每天晚上,带着吴镇一帮女人,在老十字街口认真学习比画,音响震天价地响,俨然成了新的时尚领袖。而到了白天,王红就穿着八寸高的高跟鞋,精心梳妆,站在店里,巧笑倩兮,和来买烟买酒的男子调情打骂,以赢得回头客。王红和彩虹已经成为竞争对手,使出浑身解数要战胜彩虹。

彩虹哪儿也不去。她的屁股越来越沉,越来越往下坠,往外突出很远,走路更像鸭子,脚蹼向外,一摆一摆的,屁股左右晃动着。彩虹的屁股仍然是她身上最粗蛮的力,昭示着她强大的生命力和性欲。她的动作有着一种让人难以置信的迟缓,好像陷入了某种梦境之中,一直不愿意醒过来。

她就坐在她的店铺里,就那样随便一穿,一身黑衣服,也不施脂粉,也不穿八寸高跟鞋(她只穿平底小黑鞋),也不向顾客笑。头发随意地盘在后面,细长白嫩的脖子上吊一个白金的小项链,一路走过,闪着细碎的光,细长的杏眼因年华老去愈发含蓄,略带点哀愁,也许只是日复一日的疲惫呢,但在彩虹那里却成为一种风情。彩虹就是那样一个天然美人,引领着吴镇的风气之先,吸引着吴镇的男人女人们前仆后继。

对于吴镇人而言,彩虹像她的相貌和身体一样,是一个谜,安静、神秘、高贵,又冷酷、粗俗、善于盘剥,很难看透,因此也愈加有魅力。只有罗建设知道,这谜后面,什么也没有。

罗建设却变成一个猥琐的人。他引以为傲的黑头发因为突然谢顶而变成一个黑色的半圆形。这半圆圆得奇怪,像一个大酒杯的形状,广口的U形,线条柔和得让人起腻,飘忽不定的样子,很虚与委蛇,和他的眼神完全一致化。每看见走进店铺的人,他就倾斜着身子,殷勤地走过去,紧盯着对方的举动和身体,跟随对方的一举一动,去选对方要的货品。他越专注,就越虚伪。

下午四点钟,彩虹终于可以休息片刻了。她在按摩椅上躺着,手轻抚着身边的货架,深吸一口气,让店里的味道充满她的鼻腔和身心。她的目光无意识扫过货架,立刻敏锐地发现,高露洁牙膏少了两排,舒肤佳香皂也少了几个,它们陷在那里,形成一个难看的缺口,她不能容忍这样的缺口。在她的王国和世界里,她要求完美。

娇娇从美容室里出来了。罗建设的目光从娇娇光裸的腿上快速滑过去,没有任何表情。

彩虹早已捕捉到罗建设的目光,看到他残余的不死心的欲望,她几乎有点可怜他。娇娇的眼里根本没有这个男主人,他太老了,虽然一本正经,却藏不住一股子老男人的猥琐之气,年轻的女孩子是看不上的。罗建设越来越多地呆在店里,对店里的货品越来越熟悉,她却越来越少地意识到他的存在。她不喜欢有人进入她的世界,闻到她闻到的味道,享受她享受的数字。不停变幻而又可掌控的数字是生活唯一的真理,是她唯一的靠山。

有时候,罗建设抢先回答出顾客的询问,谄媚一样地回头看她一眼,或后脑勺得意洋洋地支在她前面,她反而有点憎恶他。但也只是很淡很瞬间的情绪。

她朝门外望了一眼,这是她这一天来看得最远的地方。

说来也许你不相信,这十几年间,彩虹连这十字街一公里外的田野都从来没有到过。她的生活直径就在这一公里之内。出门向左三百米有卖菜卖肉的,向右五百米有卖馒头面粉面条的,她自家店里有她所需要的一切生活用品。这个两百米的店面,这个四方十字街口,已经完成了她生活所需的一切。

彩虹睡着了。嘴巴半张着成“O”型,大写的“O”,无始无终,又周而复始,把光亮、冲动和激情,都吸收进去,没有任何缝隙。她打着鼾声,均匀、放松,脸上散发着润白色的光泽,像婴儿一样,纯洁、美丽。

罗建设盯着店里唯一的主顾。那人已经转悠半个小时了,拿了肥皂、香烟、剃须刀、笔记本,研究一番,又放下,看着他无目的的样子,罗建设就知道,这个人进来只是为了打发某一段空出来的时间,他不会买任何东西。但他仍然紧紧地盯着他,也让那人意识到他在看他。他盯着那人,随着那人的走动而转动身体,全心全意。

但是,他的身体姿势却泄露着他的秘密:他厌恶这里,他盯得有多关注,他就有多厌恶。他身体里生长出千百个手臂,正呼喇喇猛烈扫荡这无穷无尽的压倒过来的货物,他要把它们扔掉,摔碎,他要把房顶捣烂,他要冲进美容室,把那个躺在床上的老女人光裸而丑陋的身体扔出去,带着娇娇和兰兰,骑着马,一路狂奔,跑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坐在那里,看着这场动乱,脸上露出了微微的冷笑。彩虹正在酣睡之中,鼻子微微抽动了一下,贪婪而坚决,似乎捕捉到了某种陌生的气味。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2月号)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