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来吴镇赶集的人们走过老十字街口邮局时,突然感到心口一阵慌乱,好像有什么不对头似的,再一看,“彩虹洗化”竟然关着门。
在吴镇,这是极罕见的时刻。其实,是从来没有过的时刻。自1988年开张以来,“彩虹洗化”从来都是早晨八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即使彩虹生孩子,妹妹出嫁,弟弟被枪毙,父亲去世,也雷打不动。
那时彩虹正坐在吴镇卫生院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丈夫罗建设在手术室里昏迷着。罗建设早晨七点多钟从他们正在装修的新屋二层平台上摔了下来,头先着地,腿又摔在旁边的水泥预制板上。彩虹旁边已经围了一群人,肥胖、不停喘着大气的亲妈,花白头发闪着胆怯眼神的罗建设妈,其他几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赶来看热闹的亲戚,罗建设的哥们儿红国,就是他打电话给彩虹的。这群人大声嚷嚷着,一边看着彩虹,一边拿眼神觑着不远处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孩,那女孩低着头,抹着眼泪,专心地抠着手里小黑包的带子。
“清晨起来就去作死,”彩虹亲妈拍打着手里和自己庞大身躯不成比例的小彩妆包,愤怒于这桩丑闻就要人所共知,“只怕丢人丢轻了。”
“也不是,婶子,主要是……”红国在旁边想做解释,却被彩虹妈拦住话头。
“主要是啥,你娃子是好东西?不是你们这帮狐朋狗友,建设能恁作死?”她拿眼剜着不远处已被她打了几下的那女孩,“谁都不许走,要是人有个三长两短,咱们法院见。”
红国尴尬地“嘿嘿”笑两声,说不出话来。要说找小三,那真不是他的错,他的小情人还是罗建设给他介绍的。
彩虹坐在凳子上,神色淡然,既不阻拦身边的这些吵嚷,也好像对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并不很关心。今天李庄的王焕要来店里拿治脱发的洗发液和治妇科炎症的洗液;王营的老陈婶要来换听唱机里面的磁卡,换过来的那个还可以再卖;昨天到的一批新货还没有上架;新进的小书包挂斜了;婴儿纸尿裤宣传单也贴得不好……她觉得她的店混乱无比,每一种货品都脱离她安排好的位置,任性恣意地跑跳,混乱乱地挤到了一起,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她陷入了焦虑之中,她必须马上回去整理、归位、安抚。她抬起眼,看着围着她的人,他们正睁着期望的眼睛看着她。她朝着那女人看一眼,她明白,他们把她扣住,为的就是看到她撕打她的场景。
早晨六点多,罗建设就慌慌张张爬起来,说今天的工人早到,他得去看看。彩虹家刚买了公路旁那两排欧式建筑中的一栋。从看房到买到装修,彩虹从来没去过,一切都由罗建设负责,她甚至不知道房子的具体方位。
彩虹看着罗建设慌慌张张找衣服,慌慌张张把上衣掖进裤子,露出他仍然笔直的身体,又听着他过于认真的解释,不由得一阵犯堵。每当罗建设用一本正经的神态给彩虹说话的时候,彩虹就知道,他准是出去找女人了。
说来也怪,罗建设给人的感觉很假。他和人交往,都很认真,因为家在乡下,还是吴镇最偏僻的一个村庄,罗建设总是付出更多的努力和镇上的人们交际。吃饭、喝酒、泡妞,样样投入,长得也体面,有着吴镇人很少有的温文尔雅和狡黠聪明,是很耍得开的那种人。但是,吴镇人不喜欢他。他就好像是一个透明的双面人,他一本正经的时候,就是他最假的时候。那虚假和做作就清楚地写在他脸上,谁都能看出来。他越是努力和你亲近,你反而觉得他离你越远,就好像一个光滑滑的泥鳅,衣冠楚楚,却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核。
当年彩虹决定和罗建设结婚时,彩虹亲妈,一个凶悍而老辣的吴镇女人,警告彩虹,这个男人不可靠,太做作,再加上,他又是乡下的,虽然吴镇并不大,但罗建设所生长的村庄是吴镇最穷最偏僻的地方。在吴镇人心中,那里住着一群衣衫破烂,仍在泥屋里打滚的奇怪的人。
但是,哪个女孩能禁得住罗建设那样的追求?
少女彩虹的屁股已经颇具规模,硕大、沉重,朝四面八方横行,走路就像一只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外八字,拖着腿往前,很沉重的样子。她的上身则纤细柔弱,腰身很窄,白皙笔直的长长的脖颈,微圆带方的小脸庞,是粉色花开的颜色,能看到泛着淡蓝的细小血管,一双细长椭圆的杏眼,褐黄透亮,一头密实实的长头发,扎得很高,随着走路的节奏也来回晃动。这纯洁美丽和她粗鄙的下半身形成巨大反差,严重的不协调。但这不协调结合在彩虹身上,却平添了野蛮的吸引力和让人迷乱的东西。
上初三那年,她、王红、燕子和彩霞四个女孩子是吴镇一初中的一道风景。她们脸上散发的红晕、张扬的欲望和清脆的笑声使她们犹如女神,照亮吴镇黯淡而沉闷的天空。四个女孩儿已发育完全,常有男孩拦截,吹口哨,递纸条。那些男孩要么是镇上某个领导的孩子,风流倜傥,要么是镇上的老门户人家,家底殷实,要么就是一些学习不好但却捣蛋耍坏的男孩,还有一种,是那些胆怯的乡下来的男孩子,凭着欲望的驱使做出超越他们位置和身份的举动。
罗建设属于最后一种男孩。十八岁的罗建设刚从乡下中学转来,眼神里还没有褪去胆怯、自卑和无所适从,就被彩虹的脖子、杏眼和硕大的屁股迷住了。有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彩虹就被骑自行车的罗建设撞到了。彩虹的腿被擦破一层皮,罗建设慌慌张张、满脸通红地带彩虹去了医院。
从那以后,每天夜里十点钟,彩虹家的山墙,彩虹房间的那一侧,总会响起几下沉闷声响,是砖头砸墙的声音。十一点钟,彩虹刚要睡着,又响起几声。不轻不重,分寸有礼,像是在提醒着里面的人:我还在这里。清晨六点钟,彩虹推开大门,就看到池塘对面那棵老柳树下的笔直身影。罗建设站在那里,深情地看着缓缓走近的女孩儿。他也不说话,就默默地跟在彩虹后面。当一米八零高的罗建设俯着笔直的身体,严肃的、黑黑的眼睛直视着彩虹时,彩虹感觉自己无处可躲。
如果现在分析的话,彩虹那时已经能感觉出其中的不对来,虽然他疯狂地追求她,眼睛纠缠着她,但和他呆在一起,又觉得抓不住他。
彩虹不会去打那个女孩,那是她母亲的招数,不是她的。那女孩也不值得她打,那干瘦、平板的样子,一看就是被罗建设哄到手的不谙世事的良家姑娘,过不了多久,罗建设就会毫不留情地抛弃她。她无暇顾及那些亲戚们的焦急、愤怒和怂恿,密密集集爬在她脑子里的是店里那一堆堆的事。
她把那女孩打发走,签了该签的字,安排了该安排的事,坐在那里,等着罗建设从手术台上下来。
她不愤怒、不悲哀、不哭、不闹,大家就被她震慑住了。彩虹不知道,她的安静沉默就是她的力量,亲戚们怕她远超过怕她妈。
那天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彩虹又打开了“彩虹洗化”的卷拉门。
一阵略热又有点沉闷的风轻抚过来,万千熟悉的味道一下子拥进彩虹的鼻子,它们争相环绕在彩虹的鼻息里,挤着、嚷着、争吵着,想占据彩虹鼻腔里最好的位置。只有彩虹能把它们细微的不同区分开来。
彩虹走过一排排锃亮的货架,手无意识地轻拂过去,在每个货品上微微停顿,有那么0.00001秒吧,好似一种爱恋,又似一点安抚。力士香皂的腻香、舒肤佳的皂香、汰渍的清香、雕牌的磷香、硫磺皂的大胆犯冲,都带着清洁的味道;挂在挂钩着上红色、绿色、蓝色的各色竖长牙刷包装,素来是呆板的纸味儿,摆在旁边的高露洁、黑妹、中华、两面针、冷酸灵牙膏则轻盈明亮,薄荷味儿、绿茶味儿、留兰香味儿、草莓味儿、盐味儿穿过那花哨的纸包装和冰冷的锡管直逼彩虹的眼睛;海飞丝洗发水的凉爽味儿、飘柔的粘稠腻歪香味儿、欧莱雅的瓜果味儿、蜂花本草的药味儿、伊卡璐春天发芽的树枝味儿、沙宣的化学高傲味儿、强生婴儿洗发露的脚臭味儿;还有各种大小品牌的日霜晚霜精华液洗衣液沐浴露护肤乳发胶花露水的高贵香味儿。这是中间几个敞开着的货架上的货品。它们是彩虹的最宠,是“彩虹洗化”的业务主体。
两边侧墙靠着的是一排排高至天花板顶的玻璃架,每一竖格都有玻璃推拉门守护着,那里面的货品是较为高档的,有更昂贵也更有品牌的各类化妆品,玻璃架的最下面两层敞开且宽度更大,码着各种日用百货,塑料大茶壶双面胶透明胶喷蚊药蚊香片空气清新剂电插线板折叠小凳子小塑料桶马桶马桶刷大塑料水杯垫衣刷针线包电子秤热水袋螺丝刀五号七号电池,它们一个个拥挤密实,安静笨拙,待在那里,散发着些微的塑胶味儿、皮革味儿和说不上来的臭香味儿。再往里稍凹进去有八九平米大小的空间,里面放着各种卫生用纸,卷纸手纸手帕纸湿巾,婴儿老人的纸尿裤,带包装的小孩塑料玩具小画册,天花板上吊着小书包女式皮包布包公文包,后面不起眼的地方竖几排盗版的影碟,天花板四周和中间的小射灯照射着这些包装,色彩和鲜亮,也使得那些厚实、复杂、相互犯冲、丰富耐嚼的味道更浓烈地在这空间里散发。这上千种货品,一排排站立在那里,等待彩虹白嫩的手来爱抚它们,那些味道争先恐后地攀爬在彩虹四周,等待彩虹的鼻子、身体来吸收它们。
她们彼此想念,虽然只分离半天。
彩虹第一次闻到这些味道,是弟弟彩堂被枪毙那一年。
那时候,彩堂是吴镇著名的顽劣少年。彩虹妈和彩虹爸只要一说话就吵架,但是,在对儿子的溺爱上,却出奇地一致。吃穿用度,无一不尽着彩堂,在外打架斗殴,被学校退学,被老师家长告状,等等,彩虹妈一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彩堂退学后,在镇上拉了一小帮派——飞龙帮,其实也就是几个无所事事的十几岁的孩子聚到一起,在镇上呼啸来去,看见漂亮的女孩子走过去,吹几声口哨起哄几声,晚上在录像厅里整夜呆着,看周润发张国荣梅艳芳。
十七岁那年,飞龙帮帮主吴彩堂和手下的几个孩子开拔到北京,开始了京城生活。他们在北京究竟干了什么,对于吴镇人而言,是一团邪恶而又神秘的雾。人们只知道他和一些老乡在北京火车站倒票。那时候,穰县在北京的大部分年轻人都以倒票为生,彩堂去投奔的是老乡,后来去的年轻人又投靠彩堂,都把倒票作为自己在北京城的第一站。彩堂善于拉帮结派,出手又狠,一时间在老乡中呼风唤雨。那些第一次到大城市闯世界的吴镇年轻人,那些在铁厂铝厂水泥厂石灰厂养鸡厂打工的吴镇年轻人,那些被铁渣喷得伤痕累累被石灰熏得肺部感染的吴镇年轻人,那些被遣返收容四处逃窜的吴镇年轻人,来到北京,投靠彩堂,第一次挣到钞票,寄回吴镇,然后,喝酒吃肉狂欢,被抓被打逃跑再回,日子过得肆意无比。据说罪大恶极到难以想像的地步,据说在黑巷子里逮住人就打,砍刀铁棍匕首铁链三截棍,据说把人闷死,据说把人一块块锯掉,扔到河里垃圾场里。
一共逮捕了二十几个年轻人,都是吴镇的。三个主犯被枪毙,五个无期,其余的有期徒刑。彩虹记得,那些日子,吴镇静悄悄的,周边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有一两个孩子被牵涉进去,按亲戚关系算起来,吴镇几乎每家都有不同程度的近远亲出事。那些出事的人家里每天都有很多人围在一起,有表演关心的,有探听事情进展以获得谈资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真正悲痛欲绝的。男人们坐在堂屋里,叹着气,女人们站在院子里,袖着手,互相看着,到了中午,静悄悄地做饭、吃饭。那时候电话还很少,就有家长托人写信给自己在北京的孩子,问好不好,不要胡来,要么,赶紧回来,眼见为实。坐在店里的彩虹,看见门外边低着头、溜着墙边走路的人,就知道,他们家和她家一样,也有人进去了。
是罗建设去北京领的骨灰。彩虹妈从听到儿子被逮捕那一天起,就卧床不起了。父亲趁机搬到远在几十里之外的工厂,不再回来。
彩虹妈执意要给儿子换一个骨灰盒。她自己跑到穰县买了最贵最大的一个,想盒子套盒子,结果却套不上。是谁提议把骨灰盒打开,倒进那个大的骨灰盒的?彩虹忘了。
彩虹能记起的是骨灰盒被打开那一瞬间弥散在空气中的味道,有点刺鼻的、涩的味道,还有些微的臭味儿,像轻微发臭的鸡蛋,像长久没有使用的石灰池里的味道,彩虹觉得,还有彩堂小时候尿尿时散发在空气中的味道。彩虹被彩堂的形状和气味吓住了,又被这刺鼻的味道呛得要打喷嚏,却被母亲的嚎啕大哭吓了回去。彩虹妈张着手,手上粘满粉尘又带着点渣滓的灰白色骨灰,瘫倒在地上,哭喊着“我的儿”、“我的儿啊”。
彩虹从二楼飞奔到一楼,她想吐,想要避开母亲的哭声,她不想和母亲一个频率,她讨厌这哭声,从小就讨厌母亲的各种表演。
在踏进店的一刹那,她就被万千味道包围了。深深浅浅、高高低低、长长短短的香味儿塑胶味儿木头味儿樟脑球味儿布味儿尼龙味儿水泥味儿,直扑过来,冲塞着环绕着占有着彩虹。而那些在店里打量、张望、无目的走动的女人们,携带着各自的气息——外面衣服平整、里面秋衣脖子上还藏着灰垢的上庄女人,她们的头发上总散发着陈年的油腥味儿;那里外崭新的宋庄人,因为离镇上近而平添出一份高贵来,身上还有着肥皂的清香;而少数来买纸买听唱机买折叠小椅子买手电筒的老太太老汉们,嘴巴里喷出各种馊得发呕的味道,让人眩然欲倒——彩虹并不倒,她看着他们,像看到了亲人,至少比她母亲要亲。她贪婪地吸收着、辨别着这味道,突然感到浑身松软舒适,呼吸平静顺畅,好像回到了家。
她立即投入到卖货收钱记账的过程中,耐心地打发着来来往往询问的人,耐心地整理那被人们弄乱的货物,一边和那些味道窃窃私语,说着只有它们才懂的话,发出只有它们才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