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丽慢条斯理讲,偶尔激愤提个高腔才流露出一点感情。毅志在厨房进进出出,一到有讽刺或双关话语的时候,立即进去,假装很忙的样子。
众人一致感叹,人生无常啊。独毅志四妹却雀跃不止,说人家各自重新置换,过得挺幸福,也无话可说啊。
毅志二姐沉默寡言,知识也少,蹙着眉头一直认真在听,一边梳理着这复杂的人物关系,此时终于发表意见,“我都想不通了,这样换来换去有啥好?大人是好了,受罪的是娃儿们,秀勤们娃儿不说了,就这了,钱国峰们闺女呢,恁小就叫人指脊梁骨,你看这街上人们把他们糟蹋成啥,到底图啥了?”
毅志四妹立即说,“二姐,你这观念太落后,婚姻不幸福也是极大的不道德。再说,现在个人也讲自由、讲权利了,当父母的也是独立个体,不能为孩子牺牲自己。他们几个也算是移风易俗,各得其所。”
毅志大姐突然发怒,“去,去,你说哩是个啥,别以为你是个老师就知道权利。和人一对上眼,就和人家胡混,那是自由?是权利?那是不要脸,不要廉耻。还移风易俗呢,你懂个啥?在这儿瞎搬弄。”
毅志四妹看着大姐激动得涨红的脸,正想辩解什么,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大姐也在和姐夫生气,说是姐夫和一个打麻将的女的说不清楚,大姐做生意太忙,最近才警惕起来。毅志四妹不敢犟嘴,赶紧岔开话题,转头去问雪丽,“那杨秀珍是谁?怎么处处都有她?”
雪丽朝地下吐了一口痰,轻蔑地说,“杨秀珍啊,最不是个东西,天天东家串,西家串,唯恐天下不乱。哪一家有事,都少不了她,闲话篓子,专职专业传闲话儿,编闲话儿。哪一家有个啥事人家都知道,没事儿就坐这儿跟你说。”
振国说,“你可别说,人家杨秀珍可不这样想,她觉得自己可是风云人物。你看谁家有啥事,杨秀珍都去递钱送礼,迎来送往,张罗得可起劲。”
雪丽一扭身去了厨房,说,“她认为她会事,好做那些眼招子,可恶心人。”
饺子馅盘好了。一大盆子,端出来,香了一院子,翠生生的韭菜绿,鲜嫩嫩的猪肉红,很是诱人。
一个瘦瘦的妇女从诊所门口慢慢走过,边走边往里面张望。风吹过她的上衣,略显空荡,摇摇晃晃的。
雪丽喊道,“秀珍姐,过来坐一会儿啊。”
雪丽的语气只是虚让一下,打个招呼而已。没想到,杨秀珍就走过来了。那架势是正等着被招呼呢。
“可完了,真来了。”雪丽低声嘟囔了一句。
几个姐妹笑眯眯地、狼一样看着正在走进来的这位。倒是很周正的样貌,略带点小家子气的讲究,上衣扣子扣得很整齐,头发一丝不苟,裤子线很直,是小镇自认为有点地位的人特有的那种打扮。但是,眼神却很犀利,从你面前一扫而过,连你肠子里积年的垃圾都被瞬间照射出来。
杨秀珍盯着围在石桌前包饺子的三姐妹,一个个看过去,“哟,都回来了啊,啧啧,我咋说今儿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看看门口的车,多气派,哪一辆不得十几二十万,可是怪有钱啊。你们这些姐妹可不像话,你兄弟连个车都没有,你们挤挤牙缝给他一点,就够他买辆车了。咋了?嫌弃俺们这乡下人,嫌弃你们这兄弟?”
杨秀珍似笑非笑,连剌带刺,又是夸几个姐妹有钱,又是讽刺几个姐妹不管兄弟。虽是说笑,可几个姐妹也有点挂不住,勉强笑着。
“秀珍姐,坐,坐啊。俺们正在说程林和秀勤们。”
杨秀珍到水池边洗了个手,袖子一挽,开始包饺子。一个个饺子风一般从她手里面蹦出来,标准的椭圆形,饺子边是整齐的褶皱,方向一致,结实可爱。
“得快点儿包,赶紧包完算了,一会儿估计要起大风,还得往屋里搬,”杨秀珍边说边包,手起语落,节奏利落,“程林和秀勤啊,这都好几年了,咋又说起他们了?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琢磨过来劲儿,那杨凤喜老婆周香兰才是个肉头货,坏哩很,摆个大圈儿让大家往里跳。她文文雅雅,说话大家也信。有一阵子她老是到秀勤家看打牌,有时也和程林闲聊天儿,我估计那时候她就起坏心了。程林是将计就计,他和陈娜早就有一腿,巴不得闹一闹。而钱家,是早就恶心陈娜了,这又闹出这一出子,也将计就计,干脆不要她了。最冤的是秀勤,憨哩很,眼睁睁往下跳。要说也不亏她,谁叫她天天耀武扬威的,就显摆自己有钱,长哩美。”
“咋版本又不一样了,不是你给我说,是程林先知道秀勤和杨凤喜混吗?”
“肯定是周香兰设计传的闲话儿。我可是知道她。当年他们家杨凤喜已经和另外一个女老师订婚了,周香兰也看中杨凤喜了,就到处传播那个女老师坏话,活生生把人家拆散了。那时候杨凤喜还没恁难看,是五高中唯一的本科毕业生,会写会算,还会拉个二胡,也算是个才子。后来那个女老师和乡政府一个人结婚,生个闺女前几年考上复旦大学。那周香兰可气啊,他们娃儿连个本科都没考上。”
杨秀珍话锋一转,“对了,你们知道吗?最近都在传陈春莲和那个长途司机呢。那大卡车见天停在煤厂,陈春莲也不嫌碍事,要是旁人,你停下试试。那司机花里胡哨的,一看都不是正经人。其实,老钱不要陈春莲,也很正常,真要是结婚了,说不定还过不成呢,陈春莲也不是伺候人的人。但是,情人肯定也是做不了。”
在一连串急促的、让人眼花缭乱的情节转折中,杨秀珍突然站起身,做出要走的姿势,“哎呀,我要走了,孙娃儿还在屋里睡着呢。”
“再坐一会儿吧,饺子包好就下锅了,吃了饺子再走吧。”雪丽又虚让了一下,杨秀珍就又坐下了。
“这吴镇啊,早就烂透了。都没一点儿道德,说跟谁好就好了,男哩女哩都不成样子,啥家、孩子,都不管不顾了。”
“你看咱们对面,”杨秀珍朝对面的照相馆努了一下嘴,“这照相馆生意可好,有些鳖娃儿,十七八岁,年头照一次婚纱照,年尾又照一次,为啥?出去打打工,回来就离婚了。这还不算,你知道那老板娘王秀丽有多坏,没事儿还挑拨着人家离婚,就为赚个婚纱照钱。”
杨秀珍又朝左边努了一下嘴,单薄锋利的嘴唇向左一歪,一股凌厉之气显露出来,“你看对面卖爱玛电动车的李孝珍家,前阶段他爹死,办多风光,你知道,他爹活着时,为养他爹,姊妹几人就差打烂头。那李孝珍不是个好东西,和他们后面李孝贵的老婆混,那可是他阿伯嫂子。”
雪丽一机灵,停下手中的动作,瞪大眼睛看着杨秀珍,“不可能吧?那个女的?看着干净嘹亮的,咋能跟李孝珍混,跟个猪一样。”
“那你是不知道,”杨秀珍突然压低嗓音,身体朝着雪丽倾过去,雪丽也不自觉地向她靠拢,“我可是亲眼所见。就前天中午,我去老吴家割豆腐,你知道我那孙娃儿小,就能吃个豆腐,刚转过李孝珍家山墙,就看见李孝珍从李孝贵家里出来。我赶紧背过去,假装往另一个方向去。你说,大中午的,他跑那儿干啥?李孝贵成天不在屋,一天到晚打麻将,全靠他老婆干活挣钱。没一点道德观念,甘心当个肉头货。再说王老小,别看他老婆猪不啃南瓜的样子,成天说东道西,到处只显她。就她啊,听人家说,和吴保国好,打麻将打上的。说好,也是硬贴上去的。她街面上盖的房子,就是找吴保国批下来的,不是她凭啥在恁好的地界盖房子?那地方,只有支书点头才行。王老小啥不知道?知道哩可清。有光可沾,管它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说,那吴保国也不是谁想贴就贴上的,王老小老婆能贴上,说明也是有面子。那吴保国,贪污受贿,好吃好喝,坏哩流脓,祸害多少女人,王老小老婆,李孝贵老婆,街南头卖五金的老张家闺女,都是倒贴上去的。说起老张家闺女,是俺们学校李明伦老婆,那才是一出戏,在学校经常上演全武行。有一次,李明伦正在上课,老张家闺女抱着一岁多的儿子闯进了教室,把儿子往讲课桌上一放,刷刷往李明伦脸上抓两下,扭头就跑。不过说起俺们学校,那才真是乱哩要死。说是知识分子,真是猪狗不如。现在不是有寄宿吗?人家说那轮流值班的年轻男老师女老师,晚上都明目张胆睡在一起,你们是不知道,李明伦跟陈娜还有一腿呢,那赵家伟跟陈德丽,赵辉跟杨金环,陈德丽的爹就是吴镇西头那二十几层高的乐居苑的老板,家里有钱得要死,那赵家伟根本看不上陈德丽,那大包牙,谁都看不中,他就是想沾个光,从她爹那儿弄便宜价买房子;那杨金环,长着一双迷矇眼,当学生时就风流,哎,对了,杨金环的哥不是毅志同学吗?我听杨金环讲,早些年还经常到你们家玩嘛。大姐你可还记得吧?个子瘦高高的,头发卷卷的,脸可白,说话轻声细语哩,那双眼就像睁不开一样,斜斜的,身子再一扭,可媚,都快四十岁了,还像个小妖精,哎,我听说最近她跟她老公也在闹离婚,好像还不是为那个赵辉。哎毅志,你不是天天和她哥在一起喝酒,你肯定知道吧,那天我看见你们几个在烧鹅馆吃饭,哎毅志是不是啊……”
雪丽突然站起来,扭身进到厨房,停了一会儿,手里拿了个勺子,出来到院子里,恶声恶气地喊着,“下饺子啦,秀珍姐,别走了,在这儿吃饺子吧。”
毅志大姐正被绕得入迷,也被杨秀珍急促有节奏的声音所吸引,抬眼一看雪丽,雪丽一手叉腰,另一手拿着勺子,往前戳着,像要打到杨秀珍身上。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留人,而是在赶人走。再一看,毅志也早溜到前面诊所柜台那儿了。
杨秀珍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意和通透,像终于证实了什么似的,恍然大悟,又舒畅快活。于是,嘴巴一收,戛然而止,欣然地说,“唉呀,可不行,我那孙娃儿估计该醒了。走了啊。”
杨秀珍几步跨出诊所门槛,飘然离去。雪丽回到厨房,把勺子扔到案板上,在院子里进进出出,“砰砰啪啪”弄出很大的声响。毅志一会儿在诊所柜台站着,一会儿又去大屋里面给打牌的人续水,很忙的样子。振国和另外几个人一看气氛有些紧张,也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毅志四妹一直张着嘴巴,沉浸在杨秀珍庞大复杂而又高深的议论和可以无限延展下去的故事中。这一圈儿人还没来得及调整好表情,没来得及以假装入迷而又嘲讽的表情去对付杨秀珍,就被狂轰滥炸了一番。人家是有备而来,其实不需要准备,吴镇就是她的一盘菜,角角落落,早就烂熟于心。她信手拈来,东采一点,西摘一点,烩在一起,看似不相干的东西就有机而整体化了。
“妈呀,信息量太大了。”毅志四妹情不自禁地赞叹,一点没有看出院中人的端倪,由衷地表达佩服之情,“毕竟是老师,挺有水平啊。要是把她讲的人物关系都画下来,该有多复杂啊。简直是千丝万缕,一团乱麻。”
“嗤,”雪丽发出了轻蔑的冷笑,“别听她说。那李孝贵家是在李孝珍家后面,隔好几家远,她到老吴家割豆腐,咋也跑不到那儿去,她咋能看见?就是个长舌妇、造粪池,活生生把这一片儿搅成个粪池子。啥人儿啥事儿到她嘴里,都变成个粪池子。”
毅志大姐早已意识到情形不对,干脆把话挑破,以表明姊妹们态度,“也不能说都没道理。捕风捉影,捕风捉影,没有那个风,哪有那个影,你自己一点也不粪,别人再粪你,你也粪不了。做人,就得身正。”
雪丽斜着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又出现在视线中的毅志,“那倒也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有这个义务造粪员,谁想干个坏事,可也没恁容易。不过有些人贱,非要做些不要脸事儿,让别人说来捣去。”
雪丽的语气带着些明显的讽刺和嘲弄,但是,仔细辨别,虽还含有怨恨,却似已缓和许多,并且好像也并不想让姊妹们知道更多。
毅志摆着碗筷,嘿嘿笑着,也不看雪丽,说,“啊,我去下饺子了。头锅饺子二锅面,第一锅稍微下多一点。”
又像想起来什么,转身朝着雪丽,“哎,听说杨秀珍的老公回来了?”
雪丽吃惊地抬起头,看着毅志,“啥时候的事儿?没听说啊。”这是这一上午以来雪丽和毅志第一次相互对视。
“我是听红义说的,都回来好几天了,躲在家里,一直不出门。可怜得很,快成要饭的了。他们那个传销组织解散了,最大头头早跑了,他这个级别经理啥也没有,只得回来了。原先杨秀珍跟人家说,全当没这个人了,回来肯定不要他。结果,你猜咋?那杨秀珍跑到他们校长那儿,又是巴结送礼,又是哭天抹泪,想让她老公再回去教学。校长说肯定不行,你一个国家公职人员,凭空消失一两年,回来又想上班,到哪儿也说不过去啊。”
“该她,自己一身红毛芽儿,择不净,成天编排别人。你看她装多像啊,能得不得了的样子。”雪丽恨恨地说,一边跟着毅志进了厨房。锅里的水正“扑扑”地翻滚着,毅志双手托起那个放满饺子的案板,雪丽一个个地下,两个人一边忙碌着,一边说着杨秀珍,说到热烈和紧张处,头碰头,低声嘀咕着,又是笑又是骂。
风突然就起来了。一股小旋风不知道从哪儿急速地旋下来,旋过院中的葡萄架,那枝头破败的青黄树叶呼啦啦全被卷走,葡萄架一下子就秃了,只剩下干枯扭曲的枝干,院子里顿然就有萧杀之气了。地面上的灰尘、布片、石子、纸头和平时附着在莫名角落的奇怪东西也都被带离地面,随着旋涡的快速移动扑向院子的每一地方。简直有飞沙走石置身荒野的感觉了。
毅志从厨房跑出来,急慌慌地要把桌上的碗筷和已经摆好的凉菜往厨房里搬。毅志大姐嚷着,不用不用,反正已经刮过去了,旋风一般都来得快,去得快,一会儿就没影了。
果然,几分钟后,旋风就止了。院子里像过了洪水一样,种种物件都被搁浅,凌乱地躺了一地。大家扫的扫,捡的捡,把那些被卷出来的杂物重又归置进去,院子里很快就恢复原样。
饺子端上来了。阵阵窜香儿扑出来。薄薄的白面皮儿里面透着翠绿色儿,面皮上一个个可爱小坑,那是饺子馅紧致、富有弹性的标志。
毅志搓着手,嘿嘿笑着,咽着唾沫,招呼着他的姊妹们,“来,来,趁热吃。说啥都是闲说,还是吃饭最扎实,一吃下去,肚子就有暖气儿。唉呀,人活着,如雾如电如幻,就是一场空。”
雪丽在一旁撇着嘴,“哼,一场空,一场空可别吃饭,别生娃儿”,扭过头来,对姊妹们说,“这段时间又走火入魔了,在看啥鳖娃儿《金刚经》,见天早晨四点多钟起来,又是抄,又是念,手里拿着啥鳖娃儿串珠子,拨拉来拨拉去,快神经了。可到晌午,诊所忙起来了,找不着人了。去睡觉了。”
毅志也不辩解,一边摆着碗和筷子,一边喊着刚进厨房的四妹,“把醋拿出来,再来两咕噜蒜瓣啊。”
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毅志接过醋和蒜,又看了看盘中的饺子,忍不住地笑,笑得口水都快流了出来。大家都催他说,他却笑得说不成,眼泪都憋了出来。雪丽嗔怪地推他,又在他厚实的背上捶几下,毅志佯装很疼,在院子里躲着跑着叫着,“我说,我说,也不是个啥有意思话。你说,人不就像这蒜和醋吗?都是他人的佐料。谁人不是杨秀珍啊?”
说起杨秀珍,一院子的人都大笑起来。毅志举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整个儿塞进嘴里,又拿起一瓣蒜,也塞进嘴里使劲嚼着,一股子辣劲儿直冲脑门儿,他咳嗽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这是初秋的中午。
阳光照下来,投在院中空荡荡的葡萄架上,在地上形成一团团虚浮的阴影,边缘处发散出模糊的光,有些捉摸不定的感觉。地面上暖和适宜,正是晒暖儿吃饭的好时候。毅志一家围在石桌前面,开心地吃着饺子,彼此呼唤着,回应着,大笑着,谈论着,和谐幸福,绵长安稳。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