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13 16:01:14

故事的第一个主人公是秀勤。就是咱们家斜对面左边第四家,靠住公路边儿了,现在是郭红义的姐在那儿做百货批发。秀勤,姓王,咱们这儿王营的,她老公公乔先儿在街上开药铺,可出名的人,就在你们同学,千万富翁李秀中家的对面。秀勤的爱人叫程林。秀勤和我一般大,1974年生的,那女的要说长哩还行,细柳柳的,个子也怪高,按农村说的,是稀拉三儿那种人,不讲究,说话高腔大调,和左右邻居搁合得挺好。

这事我是咋知道的?那天也就是这天气,怪暖和,我在院子里剥苞谷粒儿,看见杨秀珍跑多快跑过去,一路喊着,打架了,打架了,邻居们都端着碗往路边儿跑。我不好凑热闹,再加上你小侄娃儿那天发烧没上幼儿园,缠线蛋,绞劲儿不离我,我也跑不开。

第二天,杨秀珍来串门儿,一进门就神神秘秘跟我说,秀勤们打架了。杨秀珍住在咱家斜对面右边,有事没事儿一天往这儿跑几趟。我说怪不得都跑恁快,原来都是去拉架哩。杨秀珍说你是不知道,程林把秀勤打成啥了,可是不要命了。秀勤偷人了。

我根本都不知道俩人生恁大的气。打架前一两天,我还到他们家借耙子弄苞谷,看见他俩在闹别扭,一看见我,程林点下头就出去了。我还笑着说,秀勤,咋,你俩还生气了。秀勤说,噢,那鳖娃儿不是个东西。

杨秀珍说,程林逮住秀勤了。

这是第一家。

星期天的一大早,毅志的三个姐妹就开车回到吴镇。从穰县到吴镇,也就半小时的车程,但平时都各忙各的,好像也很难凑到一起回家。毅志大姐做烟酒生意,越到星期天越忙;二姐守着一个百货店,一刻也不敢离开;四妹倒是闲,在穰县的师范学校教书,但平时喜好写点小文章,到处去采个风拍个照,像做很大事业的样子,也很忙。

但这次必须得回来了。听老父亲说,毅志和老婆雪丽已经冷战两星期了,中间雪丽还离家出走三四天,据说是因为毅志最近花的钱对不上账,涨出了大几千元,死也不说去由。几个姐妹虽然觉得雪丽性子过冷,平时无论如何亲热巴结,总好像有很远距离,但又尊重、心疼她这么些年辛苦撑家,深明大义,尤其是在毅志这么多年坚持不懈地闹出各种花样时。如若姊妹几个合起力来批评毅志,雪丽也会多少有所安慰。况且,毅志大姐说,不如趁这机会把毅志欠大家的钱都要过来,省得他天天出去张狂,没有忧患意识。老二老四也有小算盘,自家弟弟哥哥借的钱总是不好要,如果老大开口,又是个合适由头,倒也省去许多周折。于是,姊妹三个一拍即合,开车回吴镇。

天气不错,只一点微微的小风,连薄毛衣都吹不动。吴镇背集,街上人烟稀少。刚进诊所,就听到里面大屋里麻将的碰撞声,打牌的人头也不抬,只眼皮动了一下,笑着说,哟,姊妹们回来了。

一看见大姐她们进来,毅志就从厨房探出头,讨好地看一眼正在厨房门口择菜的雪丽,嘿嘿笑着,“昨儿一打电话说你们回来,雪丽就让我去割肉买韭菜,知道大姐好吃饺子。一会儿就好,擎等着包了。”

雪丽扎着手,站起来说,“回来了。”

姐妹们偷眼看过去,虽然雪丽不往厨房那边儿看,倒也神情自若,没有更多异常,也就放下心来,嘻嘻哈哈逗起趣来。

毅志大姐把雪丽手中的菜夺过去,扔到地上,说,“雪丽别干了,叫毅志弄,咱们说会儿话,等饺子馅儿盘好了,只管包就行了。”

泡了茶,拿了瓜子儿,几个女人坐在院子里,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秀勤程林们。

程林逮住秀勤混人了。混那个男人家就住在咱们家正对面,是五高中的老师,跟秀勤家隔有五家。你看,现在换成卖爱玛电动车的了。那男的,叫杨凤喜,是个歪脖,长哩可难看,岁数还大。人家程林长得可帅,净般般的。

我说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杨凤喜们两口子都在五高中教学,俩人几乎是同出同进,不可能有机会。再说,杨凤喜的屋里人叫周香兰,长哩可秀气。杨凤喜有点怕老婆的样子,成天没见他说过几句话,出来进去都是他老婆在那儿张罗,看着感情也不错。秀勤家好设个小牌场,杨凤喜的老婆周香兰还老在那儿看打牌。要说算算,那就是没机会。

这是第二家。

第三家是咱们路这边,煤厂过去第六家。这俩人也在教学,在乡中心小学。这家男的叫钱国峰,女的叫陈娜,俩人有个小闺女。

陈娜是个啥人?就是个好说好笑,没啥心计,有点不够使。也是好玩,好到秀勤家玩。事儿出来后,人们都说那时候就有苗头,玩的时候,陈娜说话明显都向着程林。

程林秀勤们除了自己闹之外,人家家里没有其他闲话。钱国峰陈娜们这个家庭很复杂。啥复杂情况?陈娜的老公公老钱,当年是小学校长,也是个面上人,跟煤厂老板娘陈春莲好。陈春莲长多高,多漂亮,也可会打扮。她老公老善斌比陈春莲大十几岁,是个老实货,做过麻袋厂厂长,当年陈春莲名声坏了,才跟老善斌结婚。谁知道刚结婚不久,麻袋厂就倒闭了,还得靠陈春莲。陈春莲家和老钱家三间房连着,中间留一个小门。我去过陈春莲家,看见那小门就开着。人家俩是公开好,咱镇上大家都知道,都默认了。

陈娜鳖娃儿嘴贱,看见自己老公公进出陈秀莲家,就出去乱说,钱国峰骂过她,她也改不了。为这,俩人也经常生气,不过,还没到离婚的地步。

这三家中,杨凤喜们年龄最大,程林们中间,钱国峰们最小。

这都闹开了。闲人们见天忙哩很,到处打听个蛋闲话儿,没意思哩很。来咱家打牌的人说哩可难听,那杨秀珍也是见天来汇报两三次。

人们说,秀勤有时候给程林说出去玩两三天,就是和杨凤喜一块儿去的。有一次,秀勤说去南阳玩,回来后,程林无意间看见她的车票是郑州的。程林这鳖娃儿是啥也不知道。白天他到街里面他爹的药铺,那儿生意好得很,忙哩很,中午也不回来吃饭。秀勤白天在他们自己的药铺里,卖个药,有人要看病,赶紧把程林喊回来,就是老街筒,五分钟都回来了。

程林没起心,就有人给他传闲话儿。就是王老小那个老婆,天天闲不住,在背后给别人说,程林这货是个肉头,秀勤都在外面混男人了,给他戴绿帽子了,这货还兴得像啥也一样。

人们说,不是,是程林逮住鳖娃儿秀勤和杨凤喜在屋里了。王老小老婆说,才不是,是有人亲眼看见秀勤钻到杨凤喜们屋里了,门闪一个小缝,那人等了两个多小时,看见秀勤又从里面出来。秀勤也是个梆梆犟,坚决不承认自己和杨凤喜有事,说,程林他鳖娃儿你们不知道,他最不是个东西,鳖娃儿还找鳖娃儿证人哩,还把我娘家人叫来,证明我不正道。阴份得很。他咋不说他自己哩,自己一身猪毛,还说别人,他和陈娜偷偷混,该说我不知道。

秀勤就跑去对陈娜的丈夫钱国峰说,你注意着你老婆。一说,钱国峰也起心了,查陈娜的手机。一看都是夜里十一点多的时间了,陈娜给程林打电话打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为这,俩人生气,陈娜说我是病人,给医生打电话,说病情,很正常。钱国峰说你鳖娃儿捉谁哩,十一点多了还打电话说病情,谁都是傻瓜?一气之下把陈娜的手机摔茅坑里了。

正在厨房里盘饺子馅儿的毅志不知道啥时出来了,插一句,“哎日他妈,那程林也真是个传奇,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和陈娜到底有没有一腿?”

雪丽不看他,也不接他的话碴儿,继续往下讲。几个姊妹相互看了一眼。

一直在诊所大屋里观战的吴镇著名支客、毅志的好朋友振国拿着杯子出来倒水,听到大家在谈论这件昔年盛事,就停下来,认真听了起来。

人不要脸了谁也拿他没办法。先是程林们闹,接着钱国峰们开始闹。

闹哩恶啊,夫妻之间一撕破脸,可没意思,可丢人。比着狠,做完狠事,站在门口抢着跟看笑话的人讲,生怕别人不知道。

秀勤把药铺的药收拾收拾,退给供货商,自己把钱收起来。程林也气了,说你把我这家业都卖了,就把自己的工资卡在银行挂个失,重换了个号。程林的工资卡一直都搁在秀勤这儿。秀勤成天都美死了,闲哩像个驴一样,就照顾个娃儿做个饭,成天穿名牌,可贵,咱连见过都没见,美死了。

程林又把秀勤的衣裳,花花绿绿的,都拿出来,放在门口烧。秀勤更气了,说你做恁绝,你不给我钱,俺们娘们咋生活。你又烧我衣服,你是把我当死人啊。就把家里的家具和值钱点儿的东西都拉回娘家了。俩人一个比一个做得绝。

就程林和秀勤这事儿,老街里面的人都说疯了。程林的爹在街上有头有脸,一辈子做医生先儿,和气得很,可受人尊敬。程家在吴镇也是老门老户的,亲戚朋友可多,大家到处议论,程林的爹脸上挂不住,感觉丢人,就叫程林离婚。亲戚们也都叫程林离婚。

程林和秀勤家生的是个男娃儿,比咱们家豪豪大两岁,当时上初中,那个娃儿学习还不错,就是性格内向,着一下怪了,着一下扭了,好生气。他们俩一闹开,这个娃儿学都不想上了,嫌丢人。一些坏娃儿们在学校里到处说,指点他,他受不了。和坏娃儿们打几架,就死不去学校。后来就退学了。现在在学理发,才十七岁。等于他们俩把这个娃儿毁了。

这个家基本上算家破人亡了。

再说钱国峰和陈娜。他俩是闷着头闹,经常半夜打架。具体还得叫杨秀珍来给大家讲。杨秀珍和他们是同事,说经常看见钱国峰的胳膊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陈娜不是眼角乌青着,就是屁股一咧一咧走路。那钱国峰下手狠,陈娜在学校和别的老师讲,说钱国峰专找外人看不见的地方打她。钱国峰要和陈娜离婚,才开始,陈娜不离。不离不是因为不想离,而是因为钱国峰不给她钱,拖了年把子,后来,钱国峰给她十七万,她才离。

程林和陈娜一直不承认他俩有事,后来又结婚了,别人当笑话问他俩,是不是事先都有一腿,他们还不承认。但是,人们都感觉这里面有猫腻,都说程林肯定有问题。他和秀勤闹恁厉害,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老婆秀勤混人了,那劲头大得不对。陈娜呢,也利索得不像话,钱一给,立马就和钱国峰离婚了。杨秀珍说,离罢婚的当天下午,陈娜就和程林一起去穰县的“帝景家园”看房子,当场就签了。你们可知道,那“帝景家园”的房子没有几十万是拿不下来的。

这事儿是真的。二初中有个老师,听说陈娜去城里买房,专门去求证,看是不是和程林一起去的。

听到这儿,毅志大姐拍着大腿,晃着肥胖的身躯,发出感叹,“爷啊,闲人真是多哩很啊,为证实个闲蛋话儿,专门花钱去跟踪,这是该有多闲啊。”

正听得入迷的毅志四妹叫住大姐,“大姐别吭声,让嫂子继续讲,我这才弄清人物关系呢。”

振国在旁边笑道,“这都是老婆儿闲磨牙的闲话,你这大学老师也喜欢听?”又压低嗓子说,“我听说的可不止这些。说是钱国峰为了查清楚程林和陈娜到底有没事儿,找两个农村亲戚一直跟踪着。他自己还托人到电信营业厅查通话记录。就这,一年多,硬是没有找到证据。钱国峰知道人家俩人一块儿去城里买房子,气得在家里吐血。你说,也不知道人家到底是咋联系上的?”

不知啥时候,院子里又有个人站在那儿听他们说话,此时,也忍不住插嘴说话,“我听人家说,钱国峰为了抓程林和陈娜,有好几个晚上躲在程林家房子山墙后面,贴着墙听音。后来,有人发现了,就告诉了程林。到夜里十点多钟,程林假装从屋里出来,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突然大声叫着,‘谁?’就往山墙那边扔块砖头,差点砸到钱国峰身上,钱国峰吓得日溜沟子跑了。”

一圈儿的人都笑起来,雪丽说,“都是胡糟践人呢,谁会恁下作?”

那陈娜也是个二百五,离婚后,按杨秀珍的说法,成天打扮哩像个鹦鹉一样,一脆一脆的,露着腚,发着骚味儿。有人说,娜子啊,咋打扮恁好看?陈娜说,可不是,我得给自己找个婆家啊。和程林结婚后,也是样致致的,头发挽多高,穿着个窄裙子高跟鞋,天天在街上扭来晃去,逢人都说,我幸福成啥了。

再说杨凤喜们。他们那两家在闹,打得血糊淋拉,人们那俩老师一点不受影响,该干啥干啥,跟人家没关系一样。俩人一早一块儿去学校上课,下午放学一回家,就关着门,吃饭睡觉,静悄悄地。你们这些憨家伙擎在这儿闹了,人家净坐在干枝儿上,跟人家没一点关系。有时候,他们也立在门口,你想,就隔四家,他们都能看见程林和秀勤打架。人家看见也像没看见一样。

杨凤喜到底和秀勤有事没事,除他俩清楚,谁也不知道。杨凤喜也不出来辟谣,他老婆周香兰也不出来骂街,文文雅雅地。所以,话一到他俩那儿,好像都停住了,说不下去了。

后来,穰县一高中扩招,到处招老师,杨凤喜和周香兰都被招上了,人家把这儿的房子一卖,又都进城去了。就此消失了,和这儿的人谁都不联系。

现在啥情况?杨凤喜们进城了。程林和陈娜结婚了,又生个闺女,都岁把子了。钱国峰也结婚了,又找了个小学老师,和陈娜他们都是一个学校的,人家也又生了个小孩,日子过哩也可美。

也不知道现在是啥世道?结婚离婚都像儿戏一样,拆一个家容易哩很。

就秀勤最可怜。一离罢婚,就离开吴镇了。听人说找个岁数可大的,又给人家生个小孩,人家一直不跟她结婚。

回过来再说老钱,也是一出戏。前两年,老钱老婆死了。老钱老婆一直知道他和陈春莲好,也好和老钱生气,经常带出来不满意,但也不和别人讲。你想,都一辈子,也没啥说的了。我去过他们家好几次,陈春莲家和老钱家中间那个小角门一直都在开着。人家都说,这三间房实际上都是老钱出钱盖的,其中一间直接给了陈春莲。老钱老婆死了,大家都想着他肯定要娶陈春莲了。陈春莲的老公老善斌是个软面蛋,老肉头,陈春莲蹬他是分分钟的事儿。

可是,老钱很快又娶了个新老婆,比陈春莲年轻十好几岁。人们快把老钱骂疯了,好像老钱不娶陈春莲对不起大家似的。那段时间人们一直都在观察陈春莲,有事没事去煤厂转两圈儿,看陈春莲的表情。那陈春莲也沉得住气,啥表情也没有,头还昂得高高的,天天打扮得可精致,请客吃饭,喝酒猜拳,还是泼辣的老板娘形象。杨秀珍说,那也是强撑硬劲儿,背地里气成啥谁知道。不过大家都知道,现在老钱家和陈春莲家中间那个门垒住了。

你看,好一辈子了,到最后,真有可能了,人家不要她了,也是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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