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志确实是蓝伟狐朋狗友中的一个,并且是最要好的那个。蓝伟回到吴镇,第一个落脚点一定是毅志这里,他们在一起筹划、布局蓝伟的仕途,一起探讨该如何和领导、同事相处。蓝伟去医院帮忙看护小周的母亲,他也到处打电话给老同学,让大家去看望。小周直到母亲去世后才回到穰县,他虽略微有所不满,但却并没有想到艳春说的这一层。
“你永远都在忙着取悦别人。别人想到的,你替人家进一步想,别人没想到,你也替人家想出来。你真的因为心底善良才去帮助别人吗?你不是。你只不过想让别人说你好,想获得别人的承认。你是在表演,你把表演看得比你老婆孩子,比你爹妈要重要得多。”
此时的艳春,像个哲学家,沿着她的思路,越说越深,越说越远。雪丽崇拜地看着艳春,挨坐到她的旁边。艳春拉起雪丽的手,对着毅志说:“就说你吧,毅志。你去年到底为啥欠了人家那么多债,你为啥不给大家一个交待,你都拿钱干啥去了?你让雪丽在那儿哭,让吴叔吴婶在那儿哭,你就是不说。你这算孝顺?”
雪丽的眼泪要下来了,她瞪了毅志几眼,紧捏着艳春的手,像终于找到了靠山。艳春又盯着蓝伟,像是要盯出火来。
“毅志有难了,你个王八蛋二话不说,到处替他借钱,就差给人家下跪。你啥也不问,你不管他是吃了喝了嫖了还是干啥了,你只管替他借钱。你这到底是害他还是帮他?你们互相遮掩,肯定是知道彼此都干了些啥好事!”
艳春尖刻地讽刺着蓝伟和毅志,两个老哥们灰头土脸,各坐一角,像两个挨批的小学生。蓝伟听得模模糊糊,他说不过她。艳春能把一切事情颠倒过来说,并且让大家都信服她。她一直有这个本事。
“你最是个坏人。冷漠、自私、没有情感,一个典型的妥协主义者。你怎么都行,谁都行,生活给你什么,你就接受什么,你永远不能独立于外。什么好东西到你那儿,你都把它变成污泥,就好像人家本来就是烂污泥,然后,你假装好人,假装无辜。你到底是无辜吗?我知道老同学怎么看我,我知道他们背后骂我不孝,骂我苛刻,骂我变成个庸俗女人。可是,难道我想变成这样?难道不是你百事不管我才成这个样子吗?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去嫖才嫖的吗?难道领导拿枪逼着你进去的?你永远都是个奴才,永远都是!”
毅志听到“嫖”这个字眼,吓了一跳,他向蓝伟看过去,蓝伟的腰佝偻着,头别向一边,根本不接毅志的眼睛。
“你不说,你肯定不说,你不好意思说你干了什么龌龊事,你浑身都脏透了,你们这一群人都脏透了。”
蓝伟冲向艳春,“啪啪”,打了艳春两巴掌。他不允许她这样说毅志。说他怎么都可以,但是,说他的朋友,不行。
艳春瞪着蓝伟,一把推开他,
“蓝伟,你真的就是个阑尾,无用就算了,你还害人。”
毅志看着喋喋不休、怨恨无比却又充满着生活欲望的艳春,突然有点替她伤心。
艳春走了。蓝伟站在院子里,一声不吭,身体萎缩着。土谷山里的篮球场上,那个穿着白衣胡乱奔跑的身影,突然有了某种预兆:孱弱,内在的空虚,随波逐流,为取悦别人而毫无目的地做事,一个可笑得有点让人伤心的跳跃的身影。
毅志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走了也好,咱们俩好好喝一杯。”毅志没有追问蓝伟到底有没有做那件事,他不会去确证。他们是最好的朋友,彼此理解,做与没做,都不影响他们之间的感情。
蓝伟依然是个好人。
他忠心耿耿,没有揭发领导,也没有说领导一句坏话,反而是领导,一五一十地都说了。蓝伟被从办公室调出,成了市场部的外勤人员。艳春带着孩子离开了他,很快又结婚成家。不久之后,供销系统破产,整个机构的人都被分配到各乡,蓝伟重又回到吴镇,只在乡政府挂一个名,拿基本工资,一月千余,除此之外,竟没有任何收入。
生活就这样一下再下,走下坡路,真是快得不能再快了。
回到吴镇的蓝伟,像一个流浪儿回到了家,虽然身无分文,却享有很高的声望。那些一直在吴镇生活的老同学又慢慢在他身边围了起来,那些老同学的父母也经常托儿子叫蓝伟去家里玩,吴镇的日常生活关系网中,蓝伟又成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环。通过他,你几乎可以联系到所有人。
蓝伟走在吴镇的街道上,笑眯眯的,不断和人打着招呼,看到他熟悉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竟有奇异的满足感。他在海家卖肉的摊前停一下,聊会儿天;他在卖菜的大爷那儿蹲下来,吆喝着,帮大爷卖菜,卖完之后,俩人坐在小酒馆里,一两一两喝着散酒,也聊得喜笑颜开;他到罗建设的“彩虹洗化”、到老吴天的五金店、王老怪的民政所那儿喝茶,一坐一个上午。当然,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毅志的茶馆,和毅志一起扯东拉西。
毅志的新房盖好,宴请大家吃饭。蓝伟组织一帮老同学,凑出份子钱,在吴镇最好的装饰公司买一块巨幅玻璃,要挂在毅志客厅的正墙上。那天中午,玻璃割好,平放在店外的地上,蓝伟拿着大毛笔,蘸着朱砂,运腕写字。毛泽东的词: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蓝伟的字,刚硬潇洒,尤其是末笔,笔稍微微上扬,显得激扬万千,很有气势,和词的内容也相匹配。围观的人阵阵叫好,蓝伟满脸涨红,开心激动,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高中和大学时代,那时候,他一直被人围着,他是核心,是阳光,照亮着自己和别人。
众人抬着玻璃,从吴镇的街道走过,有人就问,这是谁写的啊。答曰,蓝伟啊,就是蓝营蓝国栋家的二儿子。于是,就有人作恍然大悟状,朝着身边的人说,蓝伟啊,我知道,那娃是个好娃儿,聪明得很,考上啥大学了,在县里上班,可了不得。又有人说,早回吴镇了,在乡政府上闲班。
蓝伟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和大家打着招呼,他的腰挺直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深了许多,发散着骄傲和对昔日荣光的留恋。
那整屏鲜红的字挂在客厅里,张牙舞爪,显得浮夸异常。有好几次,雪丽想把它取下来,拉出去,砸掉,还她一面洁白安静的墙,却遭到了毅志的坚决反对。
穰县的生活,那曾经风生水起的事业,消遁得很远。蓝伟从来不和别人谈起,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否还记得那些事情。自从那个晚上,警察反扭着他的胳膊,把他从那陌生姑娘的床上拉起,让他蹲在墙角,又逼他交待,之后,他的记忆和精神就好像有一部分破损了。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些场景,虽然之后很多次,他像梦游一样地又回到那里,又寻找那姑娘。他是想安慰她,还是因为刺激想去,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他是真的喜欢吴镇这地方。看见每个人,他都充满欢喜,就连那充斥在各个角落的阴谋、算计、愤怒,他也充满欢喜地看着。他好像一个心知肚明的旁观者和俯瞰者,以一种风清月白的淡然爱着大家。他觉得他就属于这里,吴镇的人们也觉得他一直就在这里生活。只有那些曾经见过他意气风发的人才惊诧于他的消沉和无为。
蓝伟打起了麻将,身上没钱,就借钱欠债,连女儿的抚养费也给不出。艳春让女儿去要过几次,也托毅志要过,蓝伟只是“嘿嘿”笑着,什么也不说。许多时候,他到朋友家里,也不说什么事,去就进厨房,热心张罗做饭,吃饭劝酒,在饭后的牌桌上替别人摸几把。最后,就歪在朋友家的床上睡着了。
看睡着了的蓝伟,让人心灰意冷。油光滑亮的脸,圆滚滚的身体,油腻不整的衣服,在睡梦里,他缩成一团,头不时惊怔一下,好像在梦里有什么东西追赶他似的。
但是,蓝伟仍然被所有人信任。一旦谁需要帮忙,他必定是第一个出现;外地的同学回穰县,第一个联系的也必然是他;有事请客,蓝伟必是首选陪客人员;婚丧嫁娶,蓝伟必是门口记礼单、收钱的那个人。他成了伤心生活的象征和符号,说起他来,都觉得难过,但他又是家庭里最核心的成员。
“我得走了。我亲戚多,得再熬两锅萝卜菜才够。”
毅志站起来,拿过他的大袋子,又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几本书,两个笔记本,一叠纸,还有几支圆珠笔。
毅志把书一本本地递给蓝伟,“《唐诗宋词解析》、《金刚经》、《诗经》、《古文观止》,《道德经》和《逍遥游》我找不到了,明天扫房子,我再到书房翻翻。”
高中时代,在学了庄子的《逍遥游》之后,蓝伟给自己起了一个绰号,“逍遥散人”,做诗云:“逍遥散人任逍遥,齐天大圣敢齐天。”那时候,他真觉得自己逍遥,热爱一切,蔑视一切,山河都在他手中,任他纵横驰骋。
“这两个笔记本,稿纸,摘抄写字都行。没事写几句,也不错。你那时候文笔多好,哪次作文都是范文。”
蓝伟接过书和笔记本,“嘿,嘿嘿”笑着,好像毅志在说一个笑话。
有多少年没有听过蓝伟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了?当年毅志到蓝伟的村庄读中学,清瘦的蓝伟带着毅志白天到村庄找人下象棋,打遍下营、梁庄那一片,晚上到处听男人们讲古经,三侠五义,村庄传奇,别人忘记的,他张口就来。人们看着聪慧、伶牙俐齿的蓝伟,“啧啧”称赞,说这娃儿将来要成大器。
上大学的时候,蓝伟曾经和另外一个同学为争论“什么是正义的生活”而互相翻脸。这场争论在老乡同学圈里非常轰动,因为蓝伟并非不是和人决裂的人,何况,那位同学只是一个过于成熟且有点暮气的人,习惯于给人泼冷水。
那同学回吴镇后专门让毅志把蓝伟请过来喝一场酒,席间又争论起来。那同学认为蓝伟过于理想主义,看似忙碌热情,其实毫无观点,对一切复杂的东西不感兴趣,不务实,这样会不断碰壁,最终导致失败。
蓝伟辩驳道,“所有的务实都是耍流氓。因为那意味着对精神的背叛,意味着对社会现象视而不见,那不是人,是鸵鸟。”
蓝伟的话铿锵有力,无可辩驳,那同学表示无话可说,但也并不认同。蓝伟在高中阶段全是班长,大学阶段是班长、学生会主席、老乡会联络人、演讲团团长、书法协会会长,他的身影到处可见,且孜孜不倦。他好像并不纯粹为了当官,当领导者,而是一种天生的热情和随时随地忙起来的性格。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在盛年阶段,竟然只能在这沙滩上帮人看沙,孤零零地,被世人所弃?一个人的变化到底从何开始?从一个热情向上的人到艳春说的妥协主义者,这中间到底有怎样隐秘的联系?它们本质上可有共通之处?
艳春说得也许有道理,当有一个小口子被撕开之后,他所有内在的虚弱就都暴露了出来。
毅志边走出去边说,“三十晚上到我家看‘春晚’啊。这破沙厂有啥看的,谁能把这些沙偷走?这红星也是个说球不成,过年都不让人过。”
蓝伟说,“也不是这样,人家红星也没有说非让我在这儿,总得有人看嘛。反正我也没地儿去,这儿也挺好。”
毅志反驳道,“那他就不会说个囫囵话?明知道他不说你肯定会在这儿看着。奸商奸商,人一经商就奸了,老同学的情面都不顾了。话说回来,他给你发工资了吗?”
蓝伟虚弱地回应了一句,“发了发了,人家还是挺照顾咱的。”
毅志发动了摩托车,刺耳的声音响起。几乎就在同时,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闷响,一团彩色的花爆开在空中。才刚刚进入小年,有性急的人开始放烟花了。一声接一声的炸响,那声音传到空旷的河谷,格外撼人,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声音,直进到人心里面。一簇簇的,此起彼伏。从这宽阔低平的河坡里看上去,那烟花格外绚丽、雍容。
毅志打开摩托车的前灯,开走了。那笔直的白灯穿透黑暗,射向远方,一会儿又摇摇摆摆,胡乱划着痕迹。
蓝伟盯着那光亮,看着它越来越远,消失在黑暗中。他仰着头,努力抖动着腿,哼唱着歌,看四面天空上的烟花。
河底的风吹上来,挟带着细沙,刮过树林子,刮过干枯的芦苇丛,刮过他的小铁皮房,铁皮房上薄薄的铁皮发出“呜呜”的响声,又漫过蓝伟的身体,渗到他的眼睛里。那明暗交替的绚烂烟花,照亮河岸上的房屋,教堂上的十字架,清真寺上的圆尖顶,它们正在被黑暗覆盖,模糊成一片温柔的、起伏的剪影。
寒天野地中,就只有他一个人。蓝伟想着镇子里的人,想着他们一个个的神情,不自觉地咧开嘴,“嘿嘿嘿”地笑起来。
他爱这地方,爱极了生活在这地方的每一个人。
他想像着,毅志屁股一吊一吊地在熬萝卜菜,红中尖着嗓子逗自己的孩子,边讽刺着自己的老婆,红星肯定还在牌桌上,旁边换了不知道哪个女孩子。他看到了阿清、老德泉、海红,他们一个个向他走过来,他看到了他们的眼泪、悲伤和内心最细微的想法。
阿清啊阿清,你不要伤心,生活就是这样,总有伤心事。你知道阿花奶奶经历了什么你就会原谅她。我知道,我知道,阿清,你觉得,你心中的那个形象被打破了,穿黑衣的阿花奶奶应该代表一种理想、禁忌和坚守,那对少年的你是一种启发,是对未来精神和生活的向往。可是,阿清啊,你知道阿花奶奶能和小儿子在一起吃饭她多开心吗?小儿子让她吃什么她都愿意吃啊,她可以不笑,可以冥想,可以和神沟通,可是,在她小儿子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她只想让她儿子快乐、安全。并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是美的、对的,妥协也是美的。
毅志啊,你不要自责。这世间每天都有人无缘无故地死。有多少人走在半路上就死了。有多少人离开家就再也不回来了。可是,毅志啊,你还是不应该买传有家的茶炉平房,生活的有些界限不能超越。不能说传有的死与你有关,可是,毅志,难道你心里不觉得像缺一角吗?那一角永远缺了,再也补不上了。
海红啊,原谅你的父亲,他不是不爱你们,他也是个男人啊。忘掉那个圣徒吧,他不是有意成为你生活中的阴影的,他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事啊。
彩虹彩虹,你得离开家。你去海滩边晒晒太阳,吃一次你少女时代最梦想的西餐,买你最向往的吊带长裙。你那么漂亮,你走过大街,会有无数个罗建设朝你吹口哨的。
蓝伟想起了他的星月,他可爱的星月。她已经十三岁了,见过她的人说她有惊人的美,遗传了他清瘦的脸,她妈妈的白皙和黑眼睛。他常常到穰县一初中的侧门口徘徊,等着放学,等着他的星月出来,他好偷偷看一眼。但是,放学铃一响,他飞也般地逃跑了。
眼泪涌了出来,蓝伟用手一擦,用力甩在空中,他摸黑跑进屋里,找出毅志给他的笔,写下了第一句话:
“一朵发光的云在吴镇上空移动。”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