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梁鸿    更新时间:2017-06-13 14:43:09

夜晚就要到来了。

蓝伟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从石头里传出来的寒气把他的屁股冰得麻木。他背对着工棚和湍水河道,看着河坡里通向吴镇的弯曲杂乱的路。

河岸低平,黑枯树,白芦苇,寂静无声。连只昏鸦都没有。蓝伟坐着,隔一会儿左右环顾一下,用手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抖动着腿,“嘿,嘿嘿”笑着。他的笑声怪异,有点儿奸诈,又带着点儿虚弱和掩饰。

蓝伟又掏出手机,盯着看一会儿,手机没有任何反应。他开始仔细阅读里面的一个个短信。短信也很快看完。他四下里看了一眼,把手机放在地上,双手合十,眼睛闭着,嘀咕着什么,然后,睁开眼睛,双腿下蹲,扎成马步,手腕运气,朝着手机的方向推去,嘴里断喝着,“哈,哈”。

手机纹丝不动。

一队蚂蚁在手机旁边庄重而充实地行走着,肩上似乎扛着一个大家伙。蓝伟蹲下去,认真研究蚂蚁走路的步伐,他的头随着蚂蚁的步伐而点着,嘴里不自觉地发出声音,“一、二、一”、“一、二、一”。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无聊,朝蚂蚁部队吐几口唾沫,蚂蚁被淹到汪洋大海里,步伐乱了,开始东倒西歪起来。

蓝伟抬起头,继续朝吴镇方向的路看着。他头仰着,眼睛略微向上,他不会让自己哭。他只是寂寞而已。

远处一个模糊的黑点,越来越近,伴随着“突突突”的声音。蓝伟“腾”地站起来,盯着那越来越大的黑点和逐渐清晰起来的身影。

毅志骑着摩托车,鼻青脸肿地出现在蓝伟面前。前踏板上放着一只锅,锅用绳子固定着,后座上绑着一个鼓囊囊的白色袋子。

毅志一边解着摩托车上的东西,一边吸着气,嘴里骂着,“日他妈,这天气,真是冷透气了。”

蓝伟在一旁,“嘿嘿”笑着,口齿不清地问毅志,“你咋想起来过来?”

“我咋想起来过来?还有谁来?红星?还是哪个啥花儿会来?”

毅志把捂得严实实的锅递给蓝伟,“这是我刚熬出来的萝卜菜,还热着哩。这些够你吃几天的。”

毅志的萝卜菜是一绝。年二十三小年,大部分人家都在集上买菜,回家炕火烧。毅志那一天的主要活儿却是熬萝卜菜。白萝卜切成厚厚的片,几大块猪肉,后腿,猪蹄,五花,几种相间,混在一起,放在大锅里熬。说“熬”,是因为要把肉炖得恰到好处,外面完整,里面一捣就烂,而萝卜吃到嘴里,还略有筋骨,但肉香完全浸入。初吃不算什么,三天之后,萝卜略显酸味,又带着香,吃起来清爽绵长,味美异常。

工棚里杂乱不堪,并且似乎比外面还要冷。一张小行军床靠在墙角,床上的被子没叠,上面乱扔着一些书。煤炉已经灭了,周边地上堆着些煤球、煤渣和没洗的锅碗瓢勺。

蓝伟折几根枯枝,重又把煤炉生起,把毅志带来的那锅萝卜菜放到煤炉上。毅志找出一个纸箱子,铺上张报纸,开始掏那个大塑料袋里的东西:热腾腾的火烧,用蒜拌好的羊头肉,一袋炸豆腐炸鱼块,一瓶泸州老窖,还有一束干粉条,一棵大白菜,几头洋葱,几把干面条,一块新鲜猪肉……

毅志变戏法似的不停往外掏着,蓝伟在旁边说,“粉条我这儿有,上次红星来带了一些,面条我这儿也有,包包菜我这儿也有,这儿啥都有。”

毅志撇撇嘴,说,“是啥都有,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来,来,喝一口,还是这泸州老窖味儿最醇正。”蓝伟端着酒杯,贪婪地喝一大口,又挟几块羊头肉,使劲嚼几口,吞咽下去,说,“不愧是吴秃子家的羊头肉,唉,毅志,你还记得咱们上高中时凑钱去吃吴秃子家板面,真是好吃啊。咱们每个人都吃一大一小,小周能吃,每次都要一大一小,吃到最后,又要一小碗。”

“记得,咋不记得。有一次老郭就凑了一份钱,非要把刚谈的女朋友带上,吹嘘着给大家个惊喜,说该女眼睛很大,非常漂亮。到了一看,大家都笑到抬不起头,那女子眼睛极小,不过弯弯的,倒挺可爱。关键是,她也吃了一大一小,活生生地把小周那小碗给吃了。”

毅志“扑哧”一声,刚进口的酒几乎被喷了出来,接着说,“后来大家都围攻老郭,那厮居然耍赖说,我就是觉得她的眼睛最大。”

“前年我到山东找老郭玩,他请我吃涮火锅,说起那女孩,居然还说那姑娘眼睛大,也不知道老郭的眼睛是长哪儿了。不过,老郭家现在的‘老磨’也不错,虽说没知识,但一心一意跟着老郭,长得也比那女孩强多了。”

“是啊,当年老郭出去打工,走时还海誓山盟,中间也书信来往好久。可是,等老郭从山东回来,人家已经跟一个部队上的人结婚了。”

蓝伟喝着酒,“嘿嘿”笑着,嘴里不时发出“嘶嘶”的响声,像是品咂,脸上开始泛出油腻的红光。他比任何时候都怀念高中时代的生活。那个瘦小机灵的少年,笑起来灿烂阳光,充满无限活力。

中年的蓝伟,脸和身体都开始发胖。脸虚白泛红,像长年糊着一层油,眼睛和眉毛被挤在了一起,让人分辨不清,很有点可怜相。

谁都说蓝伟是个好人。

一到高中,蓝伟的好就充分发挥了出来。蓝伟高中三年,再加上复读的两年,都是班长,他热心于各种公共事务,鼓励、帮助每一个人,没有偏见,不搞派别,不弄小集团。两个关系不好的同学都可以成为蓝伟的朋友,蓝伟总是能想出办法化解掉双方的矛盾。蓝伟也深得同学家长的喜爱,夏天麦收,他带着同学轮流去各家割麦子;暑期炕烟,他去闷热的烟地掰烟叶;秋天秋收,又去帮着收玉米打黄豆。一群年轻人,突乎东西,虽然劳累,但开心无比,有些镇上的同学,家里并没有地,也跟着蓝伟跑东玩西。许多同学家长都把蓝伟当自己的儿子,依赖蓝伟甚至要超过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尊重、敬佩、喜欢蓝伟,那些美好的词语,热心、无私、诚恳,助人为乐、见义勇为、理想主义、开朗活泼,等等,用在蓝伟身上都不过分。蓝伟也知道大家喜欢他,认同他,越发好起来。

高中的第二个春天,去土谷山春游的时候,蓝伟和同班的艳春之间有了丝丝的异样情感。

土谷山离吴镇有四十公里的样子,一个灰扑扑的土山,既不高也不秀丽,但是平原之上,有那么一座山,总算有可爬的地方。

一群人骑着自行车,浩浩荡荡而去,到了那里,才发现,土谷山里驻扎着一支军队。交涉之后,军队的小伙子们不但领大家参观内部的兵器设施,中午还管一顿午餐。大家欢呼雀跃。

穿蓝白底格子裙的艳春坐在飞机的驾驶仓里,戴上飞行帽,只露出一张圆润娇嫩的脸,歪头看着蓝伟,娇笑着叫道,“蓝伟,怎么样?好看吗?”

蓝伟突然看到了艳春的眼睛,娇羞中似乎还带一点点嗔怨。那时候艳春还是一个清秀的小姑娘,写一手好文章,说话刻薄,高傲冷淡,同学们都不太敢接近她,不过也使她身上笼罩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艳春负责班里的墙报,也是校文学社的社长,经常找班长蓝伟商量事情,或者拿自己和别人的文章给蓝伟看。但是,蓝伟整天忙忙碌碌,几乎没有注意过艳春。

那一天,蓝伟格外兴奋。山上山下来回奔忙,安排休息,照相,检查大家是否掉队,向军队领导表示感谢,到处都是他的身影。

午饭之后,军队小伙子要和他们打一场篮球友谊赛,算是告别仪式。那一场友谊赛,这帮学生败得一塌糊涂,就连号称五高中篮球第一人,身高一米八五的张胜也几乎没有招架之力。最后一场时,另一个同学脚意外扭伤,急需有人替补。蓝伟自告奋勇上去。

蓝伟把白衬衫扎到腰带里,踌躇满志地进到场地里。大家都以为他球技很高,但是,待跑起来,才发现,蓝伟步伐僵硬,夸张别扭,虚弱可笑,像没头苍蝇一样,只是盲目地跟着大家蹦来跳去。大家第一次发现,原来蓝伟毫无章法,对眼前的形势没有任何判断。

那次春游,拍了很多照片,却一个也没成。拍照的同学不懂得对焦,全糊了。

在这之后,蓝伟并没有和艳春约会。艳春先上了大学,和别人谈了恋爱。有同学告诉蓝伟,蓝伟沉默了一下,随后“嘿嘿”笑了两声,问起了艳春男朋友的情况,说也不错,祝福她。

对于蓝伟而言,他会努力淡化一切失败感,一切无可无不可,他实在太忙了。艳春没了,只在他心底留下极淡的遗憾,他很快就被另外一个女生吸引了眼光。

两年后蓝伟考上大学,艳春和男朋友已分手。艳春给蓝伟写了一封哀怨异常的信,责怪蓝伟不常联系她,就这么忘了老同学,等等。蓝伟读着信,“嘿嘿”笑着,回了一封长长的、情深意重的信,意思是你这样兰心惠质的女孩子,一直觉得高攀不上,也希望你有更多选择机会,但心里一直藏着对你的喜欢,等等。

他这样写,当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既然是自己一字字写出来的,写着写着,就是真的了。再说,他也陶醉于自己的抒情和其中优美的词句。于是,他又把自己的回信抄了一遍,在朋友们间朗读、传看,叙说自己如何在初见艳春时就有的好感。

“那时候真是能吃啊”,蓝伟盛一碗萝卜菜给毅志,“就这一锅,不够志钦一个人吃。记得到老管家里割麦,老管家那口大锅,满当当的,面条,再加上两大盆菜,咱们几个人,一人三冒尖碗捞面条,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才想起老管妈和老管爹没吃。”

“老管这家伙,不够义气,毕业后不和大家联系。聚会叫他也不来。”

“也离婚了,孩子归他,嫌当老师工资低,当律师后才有好转。”蓝伟吃着饭,饭的热气薰在他的脸上,看不见他的表情。

“离婚了?”

“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我去平县看过他,胖得不成样子了。”蓝伟叹口气,“孩子才四五岁,围着老管,看着也怪难过。”

毅志看着蓝伟,蓝伟的表情非常平静。他好奇地问,“你啥时候去看的?这沙厂你能走开?”

蓝伟抖动了一下腿,“唉呀,也是说不成,他为一个案子要出差,找不来人看孩子。说我也没大事,死活要我过去。我和红星说了下,红星也同意了,都是老同学。去了,先喝一场,都醉了,哭哭笑笑的。”

毅志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似有埋怨,却又无奈,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蓝伟,“说起来,你多长时间没回穰县看你家星月?”

“看她干啥?她妈照顾得很好。”蓝伟又喝了一口酒,“嘿嘿”了一下,“时间长不见,也不想见了。突然去了还打扰她。再说,我这儿也走不开啊。”

蓝伟的表情淡淡的,无意深谈下去。毅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的对话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他端起酒杯,一口闷了下去。

几年前的一个深夜,蓝伟敲响毅志家的门。蓝伟衣着凌乱,眼神恐慌,似大难将至,或者说大限将至,隐约有坍塌之感。不一会儿,艳春也赶来了,非常紧张担心的样子,看到蓝伟在和毅志喝茶,长吁了一口气。毅志和蓝伟在外间喝茶,听着里间艳春时高时低、忽笑忽哭的模糊声音,还有毅志老婆雪丽有一搭没一搭的应和声。蓝伟什么也不说,催他去睡觉,他也毫无回应。

艳春和毅志大学毕业后都在县城上班。蓝伟在供销部门,艳春在一个单位干财务,蓝伟的父母亲给他们看小孩。蓝伟在单位里逐渐风生水起,很快成为领导的秘书,跟着领导四处出差,在单位说话也颇有分量。艳春却对人苛刻,眼睛里容不下一丝灰尘,对蓝伟和他家人多有埋怨,两个人经常发生争吵。在同学圈里,艳春几乎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蓝伟是同学们心中的神,是老大,是个最好的好人,他那么热心张罗一切事情,回到家里却受到苛待,这不公平。可是,每当大家半开玩笑这样说时,艳春总是不屑地撇撇嘴。

一夜诉说之后,清晨起来的雪丽似乎对艳春的印象大有改观。她对艳春关心备至,看到蓝伟,则不屑一顾。

艳春和蓝伟各据院中石凳的一角。艳春期待地看着蓝伟,蓝伟低着头,一直避免和艳春的目光相遇。

艳春走过去,半蹲在蓝伟面前,轻声问他:“你到底做了没有?你给我说个囫囵话,我心里好明白。”她的声音有委屈,又包含着愤怒。蓝伟被摇晃着,一言不发,身体越来越低。艳春一叠声地问着,那问话的含义除了委屈和愤怒,似乎并非对所问的事情一无所知,而只是不愿意相信。她抱着一丝丝渺茫的希望,想得到对方一个否定的回答。

蓝伟的沉默正是承认。艳春坐到了地上,抓住前来扶她的毅志的手,哽咽起来。

蓝伟脑子里混沌一片,毅志、艳春,那暗红暧昧的房间,那俗艳的女子,还有那些警察,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一个个像鬼影一样,离他非常远,却又都瞪着他。他仿佛看到一片黑暗的湖水,他行走在上面,就要掉下去了,掉下去了。他害怕极了,想张口呼救,却发不出声来。他不知道往哪儿去。

毅志让艳春坐定喝茶,有事慢慢说,大家都可以帮着解决。

艳春盯着毅志,怒气从蓝伟身上慢慢转移了过来,“你们这帮子狐朋狗友,天天出谋划策,要他当官,教他这那,巴结这个,讨好那个。现在倒好,出事了,谁来替他?”

蓝伟朝艳春摆摆手,说,“有话好好说,扯人家毅志干嘛!”

艳春看着毅志,眼睛里是“他又是这样子”的神情,毅志知道,下面的话,他们俩可能争论过无数次了。

“毅志,你可看看,一说到他朋友,他就不高兴。我怎么伤心都可以,他朋友有丁点不高兴,家里有丁点事儿,他跑得比人家爹比人家兄弟姐妹都快。小周妈生病,他跑前跑后,我在外出差,他闺女发烧他都回不到家里去。人家妈是他亲妈?话说回来,他管他亲爸亲妈了吗?”

蓝伟不明白这女人在想什么,他从来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错,他脑子里像发烧一样,模模糊糊,微弱地辩解道,“小周在广州,回不来,我不去帮他,替他张罗,他妈连医院都住不了,总不能看着人死吧?”

“你帮了他?你帮了他,所以,到他妈死,他才愿意回来。你要是不帮他,说不定他早就回来了!你帮他,他才拖延着不回来,实际上是你置他于不孝不忠不信之地。”

艳春冷笑着,把蓝伟的话一句句驳回去。蓝伟愤怒地坐回到凳子上,头别着,一言不发。毅志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雪丽在一旁站着,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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