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我回到《文艺报》编辑部上班,先听说了**同志关于顾尔镡问题给中宣部领导的批示,后来还看到了批示全文:
“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请再核实一下,并查查这个人的思想立场,如确实,这种人怎么能当主编?要在查明清楚后,由省委和中宣部加以处理,并通报全党。此事请抓紧进行,两个月内(最好一个月)要有结果。三月二日”
**是根据书记处研究室编印的《情况简报》做的批示。我没有看到这份简报,虽不知是怎么断章取义,使**有了这么严重的反应,可以推定没有完全准确反映顾文真实内容应是无疑的。我当时的直感是:**同志是党中央总书记,何必对一个省里的刊物主编发表处理意见呢?
其实,**同志的批示还是谨慎而留有余地的,并没有把话说死。他的第一句话是很重的:“这是一个重大的政治事件”,但他接着就说“请再核实一下,并查查这个人的思想立场……”这就是说,他并不完全相信简报所说,所以首先要求“核实”,只有在核实后,“如确实”如简报所反映的话,才须进一步处理。但是,江苏省委接着批示后,按理顾尔镡是他们属下的干部理应有所了解,理应对顾的文章做全面仔细分析研究后才能确定性质,对中央作如实准确的报告。然而他们却只顾紧跟,不顾先要“核实”的指示,不顾事实真相,就匆匆忙忙在3月11日给中央的报告中定了性,说:“顾尔镡同志的言论和文字,已经远远越出了文艺思想和创作理论的范围,是否定和摆脱党的领导,宣扬资产阶级自由化,从政治上针锋相对地向四个坚持挑战,其政治倾向是很明显的……”并说还要对顾的言行包括“他与地下刊物的关系,等等”都要“进行全面地深入地调查了解”。我想,一篇创作谈搞得这么紧张严重,不知将来会怎么结果。
当然,这与当时复杂的社会政治环境有关。就在**做批示的3月2日前后,影片《太阳和人》的问题正争论得激烈之时,北京的文艺界高层两种思想交锋正趋白热化。这里试摘引几段张光年1981年日记可见一斑:
1月23日:“……晚林默涵夫妇来漫谈,林历数文艺界矛盾,认为难以解决。”
1月26日:“……默涵介绍了他和白羽去王任重(时任中宣部长)处对周(扬)陈(荒煤)冯(牧)提出批评意见。”
1月30日:“……罗荪转述了陆石传达的王任重前天在中宣部办公会上对《文艺报》的粗暴批评(甚至谈到编辑人员要调整)。我提出: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事实如有出入,可以适当说明……”
2月23日:“上午到周(扬)家开碰头会,着重谈了白桦的电影《太阳和人》修改问题。但白羽、默涵咄咄逼人,碰得夏衍老头气恼不置。”
3月2日:“……黄钢借《太阳和人》电影事件向中纪委写报告,要求调查出笼经过,追查支持者。周扬在会上征求意见,默涵支持黄钢,贺(敬之)赞成调查,荒煤和我表示反对,夏衍、赵寻、陆石等也不赞成作为违纪事件处理。我第一次同默涵公开争执。”
3月6日:“……晚听友人谈广播局情况,有位副局长要查放了多少爱情节目,放了多少为作家平反节目,怪甚。青岛张坤权来信,说那里文化局也在制造紧张局势。”
3月15日:“晚饭后朱穆之(时任中宣部副部长)来访,探询我和文学组对中宣部有哪些意见,我谈了我对王任重、赵守一讲话不同意处,如题材上的清规戒律,夸大了资产阶级自由化等等,指导精神偏‘左’,造成不良效果,使文艺界伤了感情。7号文件低估了‘四人帮’和极‘左’思潮影响,9号文件容易混淆两类矛盾,这些希望设法弥补,还谈了‘新文艺八条’建议,他承认7号文件对极‘左’估计不足,对自由化现象不能夸大。”
……(以上均见张光年:《文坛回春纪事》第219、221、223、225、227、229页,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
由此大致可以想像**当时的处境。我也因此对顾尔镡事件很担心不安,就又写信给斯群想知道省里目前状况如何。斯群很快回了信。信中说:
“……你走后老顾的问题,风越吹越大,省文联党组扩大会不停地开,(**的)批示同群众见了面。《新华日报》《也谈突破》的批判稿也写好了,小样打出后拿到文联征求意见,群众议论纷纷。党组认为大多数同志接受不了,发表出来难办。因此拖至今天未见报。我们开会期间《新华日报》又组织了五名业余作者写批判稿。胡的批示也给他们看了,谁都不写。学习了两天都溜了。最近又将批示和省委给中央的第一次报告都给老顾看了,并要老顾做深刻检查。眼看一个月的期限快到了。这样対峙下去,事态发展只会越来越严重。经多方劝说,高(晓声)陆(文夫)回宁后一再做工作,老顾才作了表态式的检查。据说问题越来越复杂,几个会议(镇江、鼓浪屿、无锡)的情况都牵上了。最近正在查他与非法刊物的关系(省委报告特别提了这一点)。看来这个问题短时间是解决不了的。老顾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下一步只等审查处理。……”
斯群的信写得很详细。事实上,三月下旬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已将耀邦批示和省委报告编入新的一期《情况通报》发往各级宣传部门,这样真的成了一件全国都知道的事件了,也就更增添了我的忧心。过了一些日子,看到以本报“特约评论员”名义写的批判文章终于还是出来了,显然代表省委态度,刊载在4月15日《新华日报》上,长达六千多字,空话连篇,根本不能自圆其说,无非还是大批判的套路。这原不奇怪,估计写作的人也未必弄得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只是奉命之作而已。
4月18日上午,何孔周气乎乎地找到我说:“我从总编室看到他们发排了一篇《新华日报》的文章,已经打出校样来了。这应该是我们理论组的事,我们却不知道,怎么他们直接发了稿呢?”那时我正兼任理论组长,孔周是该组编辑,思想也很开放,不同意转载这篇文章。我听了也有点着急,恰好孔罗荪召集编辑部几位领导碰头,商量本期稿子的事。我就在会上把此事提出来了。罗荪说:“这是作协党组决定的,要赶在本期发出。”
我与罗荪早就认识,但并无太多交往。他在“文革”前原是上海作协书记、秘书长。“文革”后来京任中国作协书记兼《文艺报》第二主编,他是位非常开明而友善的老同志,用同事刘锡诚的话说,“你们俩是上海人所以关系特别近”。其实近则未必,但相处随和倒是真的。所以他虽这么说了,我还是提出不同意见说:“我刚从那边回来不久,知道一些情况,认为《新华日报》文章不宜转载,理由有三点:第一,顾尔镡的文章内容并非像《新华日报》所说的那样,我看了没有觉得有什么大问题;第二,据我所知,江苏省文艺界凡我遇到的人对此都不能接受,大家议论纷纷,省委组织班子写批判文章,人们报到后听说是这样的事都不干跑掉了;第三,发这样的文章,没有什么说服力,有损我们《文艺报》的声誉。”
罗荪听了,稍作沉吟,正色说:“党组已经决定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这样的情况下,我当然不便再多说什么。但我心里仍然放不下。那时《文艺报》是半月刊。这天正是星期六,下一期的稿子在后天就要下厂付印。我想无论如何还是要争取一下,说服领导把《新华日报》的稿子撤下来。星期一早上,我一到编辑部就直奔办公室找罗荪,他看见我紧张匆忙的样子就知道我的来意了,还未等我开口,就微笑说:“你就别说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阻止我说话。他却用他一贯的慢条斯理的语速、至少有点调侃我的意思,说:“《新华日报》的文章就不转载了。我跟光年说了。他说:‘既然丹晨认为《新华日报》的文章没有说服力,那就叫他写一篇有说服力的文章出来用。’……这样可以吧,就这么办了!”
原来那天罗荪虽然拒绝了我的意见,但实际上他听进去了。因为这是中宣部指令,党组书记张光年急于转载此文先来充数,他当然不便当场表态,到了晚上却给光年打了电话,汇报了我的意见。光年听了也就同意了。这事情就以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喜剧般地暂告一段落,使我轻松不少。《新华日报》稿子就临时给抽换了,避免了一次在全国公开的大批判。
但是,党组书记光年的意见我不能不办,心里又不愿办,只得“阳奉阴违”。我自己是绝对不会写的,就给何孔周交代说:“这件事你去办,但不要着急,慢慢来。到时候再找一个作者,请他写一篇批判稿。也不用急着交卷,慢慢地做。”我来回叮嘱不要急,慢慢做这事。因为我心里总想把这事拖延掉,不到非写非发不可时再说。事后光年就到洛阳等地去旅行了。倒也没有人再来催问过。
就这样过了不到一个月,忽然听到传说,**说“顾尔镡是个好同志”,这与原来说的那句话完全是两种评价了。我听说后当然如释重负,也就不用再担心批什么顾尔镡了。后来经过了解,这句原话倒并不是耀邦说的,而是江苏原团省委书记、时任省科委负责人的王正对**说的。他有机会见到老领导**时,反映了顾尔镡一事的经过。他把《也谈突破》的“突破”两字的真正含义和老顾的历史和现实情况都作了详细说明,证明“顾尔镡是个好同志”。**听了这些真情后,“为之动容,考虑了一些时间对我说:你回去立即给江苏省委打电话,不要批斗顾尔镡了。请省委转话给顾尔镡同志,要他振作精神,抬起头来,搞好今后工作。”(《炎黄春秋》2003年第9期)
接着中宣部分管文艺的副部长贺敬之在一次会上传达**讲话时也说到:“调查顾尔镡的问题的批示是根据整理的材料写的,整理的材料未完全反映顾尔镡文章的内容,这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教训,因为看了摘要问题很严重,一看原文,并不是那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