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字原先的标题是《探望董鼎山》,开头这样写道:
最近常去探望九十三岁高龄的董鼎山先生。他最近的状况让我倍感忧虑。昨天美国《侨报周末》总编刘倩女士来电话说,董先生在洗手间摔倒了,因股骨颈骨折被送进了医院。原本约好这个周末随刘倩,还有《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作者周励女士一起去陪董先生吃晚饭,现在只好调整计划,改为去医院看望他了。
刚写到这儿,“咣”地一下接到刘倩发来的短信:董先生几小时前去世。我一看短信顿时失去反应,不认识汉字了,什么意思,董先生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马上把电话打过去,输入号码时错了几次,手在抖,心也在抖。可刘倩的抽泣向我证实了一切,董鼎山先生于2015年12月19日上午,在他入住的骨科康复中心,因心脏骤停逝世,享年九十三岁。我望着屏幕上刚刚开头的稿子发呆,莫非这是冥冥之中上天对我的暗示?或者说,如果我不开这个
头,一切都不会发生?董先生还会像往常一样给我开门,喊我名字,他喜欢叫我“陈九老弟”,从二十年前我们认识就这么叫。我一下麻木了,说不出话,连哭都不会,只有默默流泪,没有声音。
董先生啊!
自董先生夫人蓓琪2015年5月因骨癌去世后,他的情况一直不稳定,心情和身体都大不如前。那天我去看他,他对我说,陈九老弟啊,我整夜睡不着,很痛苦啊,满脑子都是蓓琪的影子,我觉得她肯定没走,一定跟我捉迷藏躲在什么地方了,我要把她找出来,找不出来我也不活了!他的表情真诚得让我紧张,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与蓓琪五十多年相濡以沫形影不离,这我们都晓得。蓓琪是瑞典裔美国人,金发碧眼,身材苗条,当年无疑是颜值爆表的美女。我听董先生聊过当年追求蓓琪的情形,在纽约国际留学生俱乐部的舞会上与她邂逅,马上展开攻势。先请人家喝啤酒,再请跳舞。上个世纪50年代的美妙时光哟,物质的潘多拉盒子尚未开启,人们沉浸在欧洲浪漫时代遗留下来的经典纯情,和战后理想主义的梦幻中。董先生每每说到这儿都热泪盈眶,他怀念自己的青春年华,那个美好的青春年华是与爱妻蓓琪一起走过,共同分享的。
最让董先生刻骨铭心的是蓓琪的善良忠厚,和完全可与东方式贤妻良母媲美的深情厚意,体贴入微。董先生这样说道:蓓琪在我眼中就是圣女,她的好心肠令我一想起就禁不住流泪。她经常从杂货店购买食品送给教堂的贫民食堂,也会将罐头或用旧的羊毛衫放在睡袋里、放在附近小公园的凳子上任穷人选用。一位九旬邻居老太太告诉我,蓓琪常带食物探望她,且有求必应。蓓琪去世前,许多不知名的邻居前来探望她,向她表示感谢和敬意,很多人我都没见过也不认识。董先生说,我两次携蓓琪回中国探亲,不懂英文的婶婶们都要拉着蓓琪的手同行,毫不掩饰对她的爱惜。一位叔母说,从没有见过这么和气善良的“外国女人”。她们惊异于外国女人也有如此温雅仁慈的气息,认为我娶洋女没错。我大哥和蓓琪告别时还激动得流下眼泪,我弟弟乐山夫妇成为她在北京的导游,称赞蓓琪不愧是中国人的贤妻,为我祝福。蓓琪为了让我吃上中餐,专门跑到唐人街的中餐馆,向大师傅学炒中国菜,宫爆鸡丁、芥蓝牛肉,做得有模有样,这是她的一片心啊。
深知董先生与蓓琪伉俪情深,此刻看到他在蓓琪去世后的痛苦心境,我非常震动,百感交集。我隐约听说,董先生甚至自杀过,被送到医院抢救。当时蓓琪拖着弥留之身看望从死神手里夺回的董先生,两人紧紧相拥,不忍分别,让在场的医生护士们纷纷垂泪,连我写到这儿都热泪盈眶。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夫妻感情更珍贵的呢?这种深情厚意只属于好人、有良知的人、知恩图报的人,那必是全身心的倾注,不作他想的情感投入,正因为如此才永不疲惫,永远新鲜。夫妻恩爱的秘诀就在心灵,幸福只属于善良的性情中人,多少金钱都不换,多少缺点也不怕。
面对这种状态下的董先生,我和朋友们一度焦虑,该如何帮他走出丧妻之苦呢?而最终解救董先生的还是爱妻蓓琪。在董先生九十三岁生日过后,也就是2015年初春的一天,他为更多陪伴病中的蓓琪曾一度宣布封笔,结束他近八十年的写作生涯。他这篇宣言发表在美国《侨报周末》和上海《新民晚报》的专栏上,引起很大轰动。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董先生就在中国的《读书》杂志、《新民晚报》等诸多期刊上发表文章,近十年来又在美国《侨报周末》上开设专栏。在几十年的历史跨度中,他在中国大陆和美国华人社区赢得数不清的读者粉丝。很多人,包括我,是读着董先生的文章放眼看世界的。我们对他文章的期待不是尊重二字能说尽的,更像习惯和依赖,是我们审美需求的一部分。但他还是休笔了,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再没发表过文字,直到蓓琪去世。蓓琪在弥留之际曾叮嘱董先生,你此生为写作而来,离开写作你就枯萎了,请答应我,我的爱人,坚持写下去,为那些期待你的人们。董先生向我讲述这段往事时再度垂泪,他紧握蓓琪的手向她保证,我一定继续写下去。就在蓓琪去世后不久,董先生的专栏重新开放,他敏锐的哲思像往常一样再度呈现在读者面前。听董先生讲述这番话时,我不能不为蓓琪的大爱和睿智深深感动。她了解董先生,就像了解她的孩子。她对董先生的爱远远超越她的肉体,继续存活在董先生的生命里和文字中。
董鼎山1922年出生在浙江宁波一个殷实的大家族。十四岁开始在宁波《时事公报》副刊上发表文章。十七岁起为柯灵主编的《文汇报》副刊撰稿。1945年从圣约翰大学英文系毕业,考入《申报》当记者,采写外交和政治新闻。当时在上海新雅酒店,董先生每天都和作家、记者、艺人交换信息和文稿。后加盟《东南日报》做新闻编辑,同时撰写小说散文,在文坛上渐渐成名。1947年董先生赴美,先后获密苏里大学新闻学硕士学位和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硕士学位。在纽约他主持过《联合日报》国际版,并受聘于纽约市立大学,成为英美文学兼亚洲部的资深教授。旅美近七十年,董先生笔耕不辍。早自上世纪50年代起他就用英文为《纽约时报》、《洛杉矶时报》、《美联社特写》、《星期六评论》、《图书馆月刊》、《美中评论》、《新亚洲评论》等报刊撰写评论文章。直到1970年代末中国开始改革开放,一种把欧美现代思想介绍给中国知识界的使命感燃起他重新用中文写作的热望。自1979年为《读书》杂志开设“纽约通讯”专栏始,他的文章在中国内地、港台和美加的中文报章上频繁出现,造成轰动中外的“董鼎山现象”。近四十年来,董先生出版了《天下真小》、《西窗漫记》、《书、人、事》、《留美三十年》、《西边拾叶》、《美国作家与作品》、《西窗拾叶》、《第三种读书》、《纽约文化扫描》、《董鼎山文集》(二册)、《自己的视角》、《纽约客闲话》、《美国梦的另一面》等书。正如蓓琪所说,他此生为写作而来,读书写作才是他典型的生活方式。
对董鼎山先生的评价已经很多。特别在他去世后这段时间,媒体和网上呈现大量文章怀念他,公认他是中美文化交流的杰出使者,当之无愧的“美国文学大使”。董先生在几十年时间里,不遗余力向中国广大读者介绍美国文学现状,几乎将美国作家和作品“一网打尽”,为中国广大读者和作家了解美国文学最新发展动态,为中美文化交流作出独特的贡献,无人出其右。对我本人来说,这些评价都不错,只是缺乏些情感色彩。历史是有情感的,当情感被抽空,历史也就被遗忘了。我开始读董先生的文章是在1979年,那时我在上中国人民大学。刚刚创刊的《读书》杂志为知识界吹来一股春风,立刻成为莘莘学子的最爱。最吸引我的便是“纽约通讯”这个专栏,主笔的名字正是董鼎山。这个名字很容易记,鼎像一座钟,钟在山上,敲起来像一种召唤,肯定传得很远,从纽约传到北京。当时介绍海外现状的不止董鼎山一人,还有赵浩生、袁晓园等,但毫无疑问,影响力知名度最大的非董鼎山莫属。那是个百废待兴的历史时期,中国的发展方向在哪里,改革开放的目标是什么,这些问题无疑会折射到每个中国人的思考中,特别是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像等待雨水滋养的禾苗,他们思想活跃又比较单纯,想放眼看世界,对任何来自中国以外的信息格外**。《读书》杂志和董鼎山先生的“纽约通讯”专栏正在这时,踩着历史的节拍,出现在新一代知识分子的面前。任何一场社会变革都必须有思想解放阶段,就像“五四”运动为新民主主义革命奠定了思想基础,改革开放同样需要思想准备阶段。董鼎山先生的文字在客观上使他成为这场思想解放运动的启蒙者之一,他对西方文学和文化的介绍极大开阔了新一代知识分子的眼界,扩展了他们的思考,为他们后来承担改变中国的重任提供了动力,这些人至今仍是改革开放的中坚力量。中国在那个历史时刻与董先生相遇,或许是一种偶然,但机会只属于有准备的人,董先生几十年逆旅生涯心系祖国思念故园,在深谙美国文化的同时,时刻关注中国的发展,丰富的知识阅历和对祖国的向往是他不负机遇的必然。庆幸《读书》遇到他,也感谢他选择了《读书》。
心诚则灵。定居纽约后,我遇到董先生,并与他成为忘年之交。
第一次遇到董先生是上世纪90年代中,在“海外华文作家笔会”的聚会上。关于这次活动我在《夏志清印象》中曾有记载,作家海鸥女士介绍我加入笔会,在那次聚会上我第一次面对夏志清先生、唐德刚先生和董鼎山先生。如果没记错的话,当时笔会会长就是董先生。不过当时我心情有些紧张,又不愿打断他们几位名家的争论,他们凑到一起总爱争论些什么,手里举着酒杯,兴奋的神色像孩子一样,脸上的表情无比纯真。聆听他们交谈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哪还顾得上其他。
与董先生的全面接触始于不久后一次朗诵会。“北大笔会”会长姚学吾教授约我参加在曼哈顿东六十五街“华美协进社”的中秋诗会。他老说我的诗是“新新月派”,还说老新月派的徐志摩曾在华美协进社朗诵过诗歌,我应追随其足迹,也在那里朗诵才对,还特意嘱咐多选些抒情的、非政治的,因为听众哪儿来的都有,大陆港台的,新移民老移民,董鼎山先生也会参加呢。记得那是个阴天,华美协进社的会议厅亮起灯盏,棕色硬木墙板映着古典的黄色灯光,给人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徐志摩的身影,特别是他的圆眼镜,在灯光下闪烁着。我朗诵了三首诗,《拆秋千》、《女儿》和《纽约午后》。我很投入,我的诗都有韵脚,节奏感很强,非常适合朗诵。我是从喜欢朗诵到喜欢写诗的。《女儿》这首诗表达一个小女孩儿面对父母吵架的复杂心境,爱妈妈又舍不得爸爸,深夜起来拖着被子找爸爸,发现爸爸并未离家出走,她欣慰地在门口就睡着了。朗诵时,我看到有些听众擦眼睛的动作,还听到吸鼻子的声音。
结束时我正往外走,只听一句“陈九老弟”的呼唤,董先生已在我的身边。我顿感惊讶,完全想不到我仰慕已久的董鼎山先生竟会称我老弟,且不说年纪,就这份平易的亲切感已让我受宠若惊,不知如何是好。董先生说他很喜欢我的朗诵,“你的口音是标准京片子,我很久没听到这么好的朗诵了,你的诗歌是真诗歌,不是矫揉造作的词汇堆积,我最不喜欢那些用词华丽内容空洞的诗歌散文了”。我被董先生说得不好意思,都开始语无伦次了。我告诉他我早知道董鼎山的大名,非常喜欢他在《读书》上的随笔,从未错过。他则鼓励我把诗歌收集起来出诗集。让我最难忘的是,董先生还说,如果出诗集,我愿意为你写序。真的?那时我在海内外华文报刊上发表了不少诗歌,正琢磨是否出本诗集,一直没拿定主意。正是董先生的提议促成了我第一本诗集《偶然》的诞生。我至今仍保留着董先生那篇序言的手稿,是抄在一份稿纸上的钢笔字。他因不熟悉汉语拼音,始终不习惯用电脑打字,他一直坚持手写汉字直到去世。
此后我与董先生的交往渐渐频繁。我往往下午去看他,他与蓓琪午休起来,精力比较充沛。他家在曼哈顿东十九街与二大道交口处,楼下不远有个面包房。每次去我都先在那里买个黑森林蛋糕,那是蓓琪的最爱。我把蛋糕交给蓓琪,她煮好咖啡,再把切好的蛋糕和咖啡摆在我和董先生面前的茶几上。乳白色的茶具,巴洛克风格的花纹,斜阳穿过窗子照在古香古色的地毯上,那种安详是令人难忘的。我们一起度过不少这样的时光,听董先生娓娓而谈,天南地北无拘无束。我注意到他喜欢聊过去的事,比如说起他小时候七八岁第一次从宁波老家到上海,穿着棉布长衫,四下茫然的样子,他的笑声完全是有温度的、暖暖的,让你感到一个男人的似水柔肠。有人说怀旧是因为衰老,直到遇见董先生,我再不信这个谬论。好记性源于真诚的生活,只有投入真情实感记忆才经久不衰。那是人生的财富,滋养着善良的灵魂,只怕有些人想怀也怀不上,因为压根儿没有美好的情怀,怀什么呢?怀旧分明是一种特权,好人的特权。当董先生说起上海“孤岛天堂”期间,他在柯灵主持的副刊上发文章的岁月,嗓音明显带着弹性,目光放出灵火般的异彩。那是个国破山河在的悲怆年代,每个华夏子孙,尤其年轻人,都必须对命运作出抉择,是装聋作哑甘当顺民,或出卖良知借机而上,还是发出呐喊?赶上动荡岁月,谁也躲不过考验。董先生无疑站在历史正确的一边,当时柯灵主持的副刊是沦陷区的一盏明灯,感召和鼓励着无数年轻人审视国家命运,投入到救国护种的洪流中,董先生的青春正是这样度过的。这与后来他在《读书》上发表文章颇为相似,也是历史的转折点,是故步自封走以往老路,还是放眼看世界,为中国融入世界找到发展的道路,对每个中国人同样是一种抉择。董先生那时为中国知识界打开一扇看世界的窗,为时代变革施加了自身的影响,这不是偶然的,只能从他深刻的民族情怀中寻找答案。我们交谈时董先生每每感慨光阴飞逝,当年他来美本为短期考察,谁想竟“哗”地度过四十多年光景。他说“四十多年”时手在空中挥舞,仿佛要拽住时间。身处异乡时间的确过得快,我自己在美国也快三十年,“咣啷”就消失了,仿佛做了个梦就是一辈子。
最让我走近董先生的是那次同他饮酒。那是2002年冬末的一天,天空微微飘着雪花。我第一本诗集《偶然》刚出版,我和太太带着新书到他家表达谢意,董先生写的序言为该书增色不少。当他得知我太太是上海人,愉悦的神色溢于言表。他们开始用上海话交谈,伊伊侬侬,我虽然说不好但听得来,尽量参与其中。想不到的是,董先生的上海话竟有些迟钝了。我太太则揶揄我说,侬勿晓得,董先生讲的是老派上海话,侬懂啥啦?那个欢乐气氛哟,止不住漫出窗外。当然,还是黑森林蛋糕,还是蓓琪的咖啡,蓓琪弄好咖啡就躲开了,特意把交谈留给了上海方言。她的贤惠丝毫不比东方女性少,让我感动。
因是上海话起头儿,我们又随董先生回到往日的南京路大码头。两件事让我颇感意外。一是当年他工作的报社就在南京东路的新雅酒店。二是外滩的黄浦公园,因距新雅酒店不远,他常去那里边喝茶边写作,俯瞰整个黄浦江面。这真太巧了,我1982年在上海毕业实习时也住过新雅酒店,也总去黄浦公园的茶楼喝茶,构思论文,瞭望窗外的外白渡桥、俄国公使馆,还有远处海军码头的舰船。我喝的是一种“魁星茶”,几种绿茶混合而成,味道独特,五毛钱一壶,不打烊就能一直喝下去。董先生听后惊讶道,是,那能嘎巧的啦?我们感慨万分笑成一团,蓓琪都忍不住过来分享我们的欢笑,她会说,你们这么高兴,这么高兴啊(you are so happy, you are so happy)。雪日的黄昏很短暂,与交谈的热烈相反,光线渐渐暗下来。我们提出请董先生夫妇到楼下一家上海餐馆共进晚餐,来的路上我们就选定那里,干净,东西也不错。可蓓琪却说,我不去了,你们接着聊,多难得啊。董先生面露迟疑,蓓琪则劝他,你不是喜欢中餐吗,去吧,好好享受晚餐(enjoy your dinner please)。董先生欣然从命,欢欢喜喜跟我们下楼,那副轻松愉快的表情,浸透了蓓琪的一片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