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周文    更新时间:2017-06-09 11:28:14

《大浴女》性叙事的批判价值,是对性之道德性的严正抨击。

铁凝这部小说的诞生,应该看作当代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的一个事件。因为《大浴女》于2000年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初版之后,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多家出版社反复再版畅销,接着又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热播,其反响之强烈不同寻常。铁凝也因此被称之为“当代女性主义文学的领军人物”{5}。道德性的抨击,其实就是审视和审判。道德性的追问与思考,是《大浴女》在女性主义文学创作中提出来的、令人深刻思考的一个命题,也为21世纪初中国“性政治”批判提出了一个很另类却又很有意义的范式。

毫无疑问,性,具有道德性。一般说来,中国的道德性集中表现为家庭和婚姻的道德。其中包括恋爱、结婚、生育、抚养后代等过程中,男女双方对维护家庭、忠贞配偶、繁衍后代、白头偕老等方面的共守的信任和意志,这些大体构成了性道德的主要内容。铁凝“性政治”叙事也是着眼于“社会大家庭”而展开的,其价值取向是“反家庭”母题下的一个子题,即叩问与审视性道德的问题,即严正抨击“爱情观、贞操观与生育观”方面存在的黑洞现象。她指出,在现实社会里这些虚伪的黑洞与传统道德观自成悖论,是《大浴女》众多人物难以寻觅“内心花园”的根源所在。

这部小说“性政治”叙事的外部环境——性道德环境,是“文革”时期及其后潜影响延续的新的历史转折时期。故事的结撰与铺陈,以违背性道德的“**易”及违背生育观的“私生女”作为一切矛盾冲突的根源。首先,章妩为了逃离干校农场的“劳动改造”,背着丈夫尹亦寻,以勾搭、出卖肉体给唐医生的“**易”换取装病待在城里的病假证明;她与唐医生生下了“私生女”尹小荃,在道德上背叛了丈夫和家庭。其次,为保护尹、唐两家的声誉、为彻底消除两家“婚外情”的耻辱,尹小跳、尹小帆与唐医生的外甥女唐菲虽事先未谋、却心照不宣地联手“谋杀”了两岁的尹小荃。“卖身”与“谋杀”,是铁凝进行道德审判的根据,也是展开小说叙事情节的根据。于是,作家的道德审视就在章妩、尹亦寻一个家庭中展开,瞒和骗诠释着夫妻、母女、姐妹、父女之间的怨怼与仇隙,性道德的沦丧溃败造成了一家人道德的溃败沦丧。作者在人伦关系的描写中,对章妩出轨、小荃“私生女”身份以及“小荃之死”,以故意不捅破窗纸、不揭破隐情的叙事策略,使人物之间的情感纠结蒙上虚伪的面纱。瞒和骗,把一家人本应该存在的人伦亲情消蚀得荡然无存,虚伪、仇恨和提防代替了温馨、和谐与默契。未预谋的联手“谋杀”,也成为尹小跳、尹小帆、唐菲从孩提到青年的成长过程中无时不在、折磨良知的魔咒。

多数读者从《大浴女》中读出了存在主义作家萨特的“恶心”感。这种审美感觉的获得,与铁凝把小说的“性政治”叙事,别具心裁地设置于“文革”的过去时与“文革”后的现在时有着不容忽视的关系,这是性道德与外部环境的纠结;从而告知读者她所讲述的是特殊时期存在并延续着的“性环境道德”之现状。如果忽视这一点,我们就可能看不清、看不透作家进行性道德叙事的真正用意。换言之,铁凝把“文革”“极左”时代的专制政治文化所造成的社会心理“他人——即(自己的)地狱”,生动而又形象地演绎为《大浴女》中所有人物的心理特征。可以说铁凝完全把她这部小说写成了政治小说与“性政治”小说。她通过一个家庭女主角的“卖身”与三个孩子对“私生女”未谋却默契的“谋杀”,并且对由此而牵动的种种社会关系中黑暗人性世界进行整体观照、进行道德抨击,进而审视了人性中沦丧了的人格价值和萎顿了的人的精神犬儒状态。读者不得不佩服铁凝思想的深刻与尖锐:改革开放的二十多年间,她看到社会转型、政治转型、经济转型与文化转型的过程中,当代中国人精神犬儒化的根源之一,是“文革”的遗风,是“文革”时期人格犬儒化的延续。质言之,铁凝像巴金《随想录》批评“文革”时期国民“阿Q性”那样,通过她对笔下人物道德精神的审视,也对国民性进行了尖锐的批判。正因为如此,小说以尹小荃、唐津津、唐医生、唐菲之死的代价,去揭示那个“革命不是温良恭谦让”的时代——“极左”的父权专制时代所产生的罪恶,造成了“过去时”与“现在时”的人性黑洞以及人们对未来美好理想失去希望的精神危机。

如果《大浴女》仅仅限于对“极左”政治文化的批判,那么读者还没有真正理解这部小说的意义。批判国民性即批判当代中国人的精神犬儒化,才是铁凝进行性道德审视的最大价值,这是她在性道德叙事中所升华的深度审判。这里指称的“精神犬儒化”,是借用犬儒主义由原先的正值走向负面之后的主要含义,即指弃绝早期犬儒主义者所追求的真善理想,否认人的内在德性与价值,而只认外在世俗功利的玩世不恭。读者从章妩、唐菲、尹小跳、尹小帆、陈在、方兢等人物的**情感中,读到了他们在失去信仰与理想之后的迷惘、浮躁和游戏人生。尽管他们有各自的坎坷命运和对待情感生活的个人方式,但他们都在道德人格的意义上自我迷失,健康的、正确的性道德理念都不能规避他们走向精神世界的“犬儒化”。诸如:把情仇变成冷暴力的尹亦寻,明知妻子出轨并与唐医生生下私生女,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以此在精神上折磨妻子,让她永远背负着犯罪感而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懒惰与放荡的章妩,在女儿发烧生病的时候为满足情欲,还离家与唐医生幽会厮混。拿自己美貌与身体做交易的唐菲,为进工厂与调工种分别与戚师傅和厂长上床,以出卖肉体换取自己的生存而全无耻辱廉耻之心……这些表明他们在性道德审判面前人性的黑暗与丑恶裸露无遗,差不多都成了“迷惘的一代”。如果说巴金在其《随想录》中揭露批判了群体的“阿Q相”,那么,铁凝也在这部小说中揭露批判了群体“集体无意识”的精神犬儒状态,她效法鲁迅、巴金,是步其后尘的又一名“精神界之战士”;把“文革”遗留下来的、人与人之间的欺诈、怨怼、包裹内心、明哲保身等社会心理,演绎为“犬儒化”的特征而加以审视,这是她的先锋思想。显然,铁凝的难能可贵是发现了国民心理痼疾问题,也是一个“群体”的问题。不过,她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把西方的“非英雄”、“反英雄”的反传统理念,变成了群体丑恶状态的呈现。然而铁凝毕竟是中国的铁凝,她没有作西方作家“一抹黑”的处理。就在她“非英雄”的群体呈现中,还创作了唯一的具有些许亮色的尹小跳。她区别于极端自私与“染上异国文明”的尹小帆,没有一味地沉沦下去,在“谋杀”小荃的忏悔中她还怀揣着自己的救赎之路。当她发现自己真爱陈在、却又发现其前妻万美辰还在爱着陈在的时候,她选择了放弃而成全他俩。作家通过这一人物表达了自己道德审视的理想:克制、宽容、自律是在犬儒化环境诱惑下的自我调适和自塑,唯其如此,才能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洗浴、洗涤、洗净灵魂,找回自我,从而才能真正寻回救赎自我灵魂的“内心花园”。

《大浴女》性道德审视之所以表现得如此深刻,还依凭于它的艺术呈现,这是一般小说所难得达到的超乎寻常,应该说是卓尔不群。很有深意的是,铁凝刻意让自己的小说与“现代艺术之父”保罗·塞尚的名画《大浴女》同名。塞尚原画用一个大三角形包容几个小三角形的构图,表现一群裸女回归自然与回归自然人性(非社会人性)的和谐与欢乐。而铁凝的小说表现的不是和谐,而是取其“三角形”的构图来表现“社会性”人性——性道德叙事中极不和谐的“三角形”关系。显然,铁凝恰恰与王安忆回归人之初的乌托邦取向构成了互逆,而执著于社会现实进行性叙事的价值判断,从性的社会性剥离位移到社会性的直面审视,这恰恰表现了铁凝对于现实性的诉求。为强调性道德的审视与解剖,她在这部小说中设置五重“三角形”关系并同时展开多维度的性叙事,这在现当代小说创作中极为罕见,是其特立独行的一个创造。这五重“三角形”关系是:“章妩与尹亦寻、唐医生”,“方兢与尹小跳、尹小帆”,“陈在与尹小跳、万美辰”,“麦克与尹小跳、尹小帆”。其中大多数人物是“第三者”。铁凝旨在以多重“三角”叙事,解剖婚前性关系、夫妻性关系、婚外性关系与恋爱性关系的道德表现形态,多维度展示这些“第三者”群体为情所困的**行为怎样与性道德观念和原则发生抵牾和矛盾。这些扫描式的、盘根错节的整合呈现,构成一般小说难能驾驭的奇景大观。作家拷问他们的良知与情操,一方面表现他(她)们精神分裂般的痛苦与挥之不去的负罪感,另一方面又表现他们在无奈困扰中颓废迷惘,难以自拔,以致在自我沉沦、自我放逐中成为精神漂泊者。可见,多重“三角”的独特创造性设置,不仅构成了铁凝的独立范式,而且形成了范式的艺术魅力。

与莫言《丰乳肥臀》效仿福克纳在《喧哗与躁动》中用“白痴”叙述的现代手法一样,铁凝从塞尚那里借用了“三角形”符号,用多维度展示的现代手法使《大浴女》成为一个典范的现代主义文本;而这一典范文本的制作,使“性政治”叙事在性道德抨击与审视的向度上,为当代女性主义小说的创作获得了创造性经验,同时也在艺术呈现上,表现了21世纪之初铁凝面对世界文学的中国“现代派”的先行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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