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仙台。鲁迅与藤野往来是那样简短而又平凡,藤野的自述才是本来的面目。因为鲁迅后来的成就,这段交往变成了一段佳话,成为一种奇缘。如果没有《藤野先生》,就可能不会有后来的一大堆追述和研究,也就不可能成就师生情缘的佳话。中日学者都在强调,不要把现实中的藤野当作文学作品中的藤野,藤野严九郎“希望人们把作为文学形象的‘藤野先生’和他本人加以区别”(黄乔生论述),正是我们分析这段交往必须要把握的分寸。但无论如何,鲁迅与仙台、与藤野,因为这篇散文而成为一个重大事件。在鲁迅之后,日本作家太宰治写过一部叫《惜别》的长篇小说,小说叙述的正是鲁迅来仙台的经历和与藤野的交往。这部小说的写作背景是应邀通过小说宣传大东亚的“独立和睦”,“在日本和支那的和平方面发挥百发子弹以上的效果”(《惜别的意图》,董炳月译,《鲁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2期)。在太宰治的小说里,鲁迅的事迹基本上是根据鲁迅的散文《藤野先生》进行扩大改写,小说本身并未见得多么了不起,其中的观点还不被竹内好等日本学者认可,但它的确发挥了一个作用,即扩大了鲁迅与仙台的关系,强化了藤野与鲁迅交往的重要性。加之1957年日本人霜川远志创作了三幕八场戏剧《藤野先生》,这一交往更是成为中日交流史上的奇迹。
我相信没有人会想到,1904年一个普通中国青年的到来,会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仍然发挥着持续的影响。随着鲁迅的逝世和藤野的重现与发声,“鲁迅与仙台”成为一个多主题变奏并不断相互、交错产生回响,反复衍生出关于“初期鲁迅”、百年仙台风貌、从仙台医专到东北大学、从鲁迅到苏步青等中国留学生、中日交往现代源流,等等诸多互相纠缠、可文学亦可非文学的话题。正像孙郁先生所说的,“关于医学,关于战争,关于人类之爱,关于民族主义,等等。这些像一面镜子照着我们两国的曲折的历史,美好的与苦楚的,明亮的与阴晦的,就那么纠缠在一起”(《鲁迅与仙台·序》)。毫无疑问,这超出了鲁迅的想像,更让藤野严九郎不明就里。但“仙台”和“藤野”对鲁迅的重要性是鲁迅自己认定的。当日本岩波文库准备翻译出版鲁迅作品选集时,对作品编选,鲁迅对友人增田涉重点交待的是,“一切都重托你,但只有《藤野先生》这一篇,希望能收进去(转引自丸山升《鲁迅与那个时代》)。这一要求简直成了一则“寻人启示”,最终导致藤野严九郎的重现。设想一下,如果没有这次看似轻淡的交代,即使鲁迅写了《藤野先生》,也不会发生后续的那么多回响。
也许我们不应当无限度放大“鲁迅与仙台”的影响力,正像日本学者关本英太郎所说的,很长时间里,“即使长期居住在仙台的人,知道鲁迅的人也不多”(《为了传授——教育的威力无可比拟》)。但在今天,即使仙台已经成为人口超过一百万的都市,鲁迅的名字也已经深深印入它的历史当中。
当年的仙台医专是现日本东北大学医学部的前身,在这座曾经位列亚洲第一大学校的历史上,鲁迅是个伟大的名字。据2004年时任东北大学校长吉本高志的文章,在该校长达一百年的“年表”中,“采用了具有代表性的四张照片,第一张照片就是1904年的鲁迅先生。其余三张分别是1913年日本帝国大学的第一个女学生、1922年的爱因斯坦先生和玻尔先生(丹麦物理学家,1922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笔者注)”。上百年里,这里出现过苏步青等杰出的中国留学生,许多中国青年正是受到鲁迅的感召,选择来到仙台留学。鲁迅当年上课的“阶梯教室”依然可见,鲁迅的座位据说有固定标识。当地的日本居民对鲁迅怀着深深的敬意,菅野俊作教授夫妇创办的“思原寮”,就是专为中国留学生提供的宿舍。菅野因此被中国留学生称作“第二个藤野先生”。2004年,为了纪念鲁迅留学仙台一百周年,东北大学举办了隆重的纪念仪式,并为优秀的中国交流学者颁发“鲁迅纪念奖”(据校长吉本高志的文章)。
1960年12月,仙台博物馆院内树起了“鲁迅之碑”。
1964年4月,为了纪念藤野与鲁迅结下的友谊,藤野的家乡福井县建立了“藤野严九郎碑”。
1980年5月,又在藤野的出生地芦原町建立了“藤野严九郎先生表彰碑”。
1983年,绍兴市与芦原町缔结为友好城市。
1999年,绍兴市向仙台市捐赠鲁迅雕像,并竖立于博物馆院内。
凡此种种,已将藤野这个日本教师同鲁迅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鲁迅与藤野惜别后,再无音讯往来。其实,藤野之后的人生并无辉煌可言,1915年,仙台医专改为东北大学医科大学部,藤野先生因为学历资格不够而自动申请退辞。那一年,鲁迅正在北京教育部任职。1918年,藤野在丧偶次年后再婚,并在乡下设立医院为乡民服务。同年,鲁迅发表了小说《狂人日记》,真正开始了他的文学家生涯。1929年,藤野在出生地开设诊所逾十年,热情为贫苦人看病,深得乡民敬重和信赖。那一年,五十岁的鲁迅与许广平生活在上海,其子周海婴于九月出生。1945年,经历了长子病故的藤野,于8月11日因脑溢血病逝,享年七十二岁。那时,“民族魂”鲁迅和他的作品一起,在中国和世界上产生深远影响。据说,藤野在世时(应该是因鲁迅而出名之后)即有报纸误报他去世的消息,藤野的回答是“死了的话倒也轻松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半泽正二郎《追忆藤野先生》),旷达与悲凉尽显其中。而鲁迅在表达对死亡的态度时说道:“赶快收敛,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关于纪念的事情”,“忘记我,管自己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涂虫。”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二人之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相通。想到他们共同关心死去朋友留下的家人的境遇,仿佛他们之间的交往在互不表达中有着连他们自己都不曾意识、未曾表达过的相通相融。也正于这个意义上说,刻板平凡如藤野,深邃热情如鲁迅,在冥冥之中的相通是如此可信,尽管藤野已经淡忘几近于淡漠,但鲁迅挂在书房墙壁上的照片,却依然是一团火,激励人前行,让一个人可以勇敢面对一切困难、敌视、诽谤,并写下穿越历史的战斗檄文。
附 记:本文写了这么多的文字,其实应该说是一篇书评。因为所有的想法,原先都是蒙胧而浅显的,但自从我终于寻觅到一本书以后,这个复杂的世界才一点一滴清晰起来。这本书就是日本东北大学在2004年为纪念“鲁迅留学日本东北大学一百周年”时,专门编辑出版的《鲁迅与仙台》。本书由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于2005年出版,解泽春翻译。这本纪念性文集,让我读得热血沸腾,读出浮想联翩,直至读到要试图用文字进行笨拙梳理的想法。遥想一百一十年前的鲁迅,在“清国留学生”身份和“中国人”使命之间,带着怎样的单纯和怎样的复杂,带着多少热情和同样多的忧郁,那位“我就是叫藤野严九郎的”是那样平淡地出场,他们之间的交往也并没有多少可圈可点的闪光处,不多的交往中还有小小的别扭和善意的说谎,最大的亮点“惜别照片”后面,还有当事一方完全忘却的茫然。然而,在还原这段交往历史的过程中,中日两国学者付出了极大的努力,不仅仅是中日鲁迅研究专家们,还包括日本东北大学研究经济、物理的学者,中国的非文学也非医学的交流学者,都用他们的记述和精细深刻的研究,为我们认识这段历史提供了丰富的资料和广博的知识。书中还有很多精彩纷呈的论述与记述细节,恕我不能一一详举。
本文所涉引文,除个别条目外,几乎全部来自这部中文版的《鲁迅与仙台》。我相信,本书不但对了解和研究鲁迅与仙台、与藤野的关系有直接帮助,还对于认识青年鲁迅、研究鲁迅与日本、鲁迅思想的形成和变化,都具有不可多得的启示价值。在此对本书的所有中日作者及译者、出版者致以崇高敬意!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