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对巴金、章靳以怀着感激之心。1936年出版的《雷雨》单行本的《序》末了,他说:“不过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文慧(谢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改正)、孝曾、方序,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模样……”1937年出版的《日出·跋》最后说:“我愿意把这个戏献给我的朋友巴金、靳以、孝曾。”这里的“文慧”是巴金,“方序”是章靳以;陆孝曾是曹禺的同学陆以洪的侄子,那时帮着做了许多辅助的工作。那些年曹禺对自己的处女作发表并得到轰动效应,誉满天下,有人读,有人演,心情自属欢悦欣喜,带着女友郑秀,与巴金、靳以等经常欢聚听戏、餐饮,没有资料说及他对发表的时间早晚有什么抱怨和异议。1935年复旦剧社排演《雷雨》,复旦大学教授赵景深函请曹禺为此题字。曹禺嫌自己的字写得不好,就请靳以代笔冒名顶替,赵当时没有发现还回信说:“你和靳以真是好朋友,连字也像他。”这个小插曲也从侧面说明那时他们哥儿俩是多么要好到不分你我。
即使到了晚年,他还说:“靳以也许觉得我和他太近了,为了避嫌,把我的剧本暂时放在抽屉里。过了一段时间,他偶然对巴金谈起,巴金从抽屉中翻出这个剧本,看完之后,主张马上发表,靳以当然欣然同意。”(《简谈《雷雨》,见《收获》1979年第2期)这与巴金说的差不多了。但是同年,曹禺在对记者访谈时又说:“(把稿子)交给了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把它搁在抽屉里,搁了一个时期,有个人发现了这篇稿件,读了一遍,就拿去发表了。”(《徐开垒散文选·舞台背后》第312页)他的女儿万方在之后许多年里多次记述他的话,也都是这样说的,而且明确说是靳以把稿“放在抽屉里,放了一年”,有时甚至说“没有看,也没有提起过”。万方问曹禺:“你为什么不问问呢?”他说:“那时候我真是不在乎,我知道那是好东西,站得住。”(原载《中国新闻周刊》2015年第7期)万方引述这些话是想证明他父亲“年轻时真是非常的自信。这是一种多么大的幸福”。
《雷雨》成了中国近代话剧史上的里程碑,传世的经典;曹禺晚年对自己的作品也更倍加珍惜之余,为它没有得到更早的发表,对靳以不免有遗憾之情。其实,他没有办刊物的经验,对编辑工作的甘苦也不太了解,对他的把兄弟曾为他尽心因为年代久远而有所疏忽。我个人曾有幸接触过许多前辈名人作家,他们的作品中的大气卓识都给人深刻印象,但有时对于几十年前的某些具体细节记忆不一定那么准确,或为此纠结在心而放不下。这种情况在有的老年人来说,也是常事。
至于萧乾那时是燕京大学学生,也是《文学季刊》作者,常到编辑部走动,与巴金、靳以等都熟悉。但他不是此事的当事人,所传明显不实,不足为凭;巴金在通信中就批评了他,同时指出原因是他与靳以私人之间有点过节。但因此造成讹传甚广。萧乾后来文章虽按巴金所说而写,他强调了巴金的谦逊。其实还是应更看重巴金的讲真话、尊重事实的精神。另外,在我写的一篇关于巴金与萧乾的文章中也因提到此事,萧乾夫人文洁若大姐就在我文后附言说:“看了此文方晓得,他对萧乾的了解,比我想像的深多了。萧乾认为,在复旦任教时期,倘非章靳以带着某种情绪对他讲郭沫若被称作郭老,茅盾被称作茅公,他不会那样来写那篇文章(用钱锺书的话来说:‘萧乾盛年时过于锋芒毕露。’)所以介绍情况时,是戴着有色眼镜来看靳以的……”(《博览群书》2006年第7期)至此,事实就更清楚了。
我想,我们研究或谈论历史时,特别应该注意细节的真实;历史事件无论多重大,总是由许多细节组成的;细节失实,往往全盘受影响。例如这件《雷雨》发表过程的公案,问题也是出自细节的不真实,有时经过渲染夸大的细节往往更引起人们兴趣而易传播,但却扭曲了真相。现在,有关当事人都已作古,无法再对此说什么。本文尽可能从多方面求证,对此事作了详细的梳理,特别注意细节的复原,澄清事件的本来面目,希望此后能不再讹误流传。不知是否做到,敬请读者鉴谅了。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