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和《冬天——小说〈豆腐店〉之一片段》,均刊载于1947年夏的《经世日报·文艺副刊》。《经世日报·文艺副刊》由当时主持北京大学文学院的杨振声主编,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也参与该栏目的编辑事宜。汪曾祺在这里发表了许多作品,收入《汪曾祺全集》中的《艺术家》,即刊载于1947年5月4日,5月11日的第38、39期。在抗战后所谓的“平津新写作”中,《经世日报·文艺周刊》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另外《经世日报·经世副刊》也值得关注——朱自清、朱光潜、杨振声、冯至、沈从文、林徽音、卞之琳、穆旦等人,在此刊发了大量创作及译作。
《驴》和《冬天——小说〈豆腐店〉之一片段》实属同一系列,是小说《豆腐店》的两个片段。《豆腐店》完成了没有,今已不可确知。不过可见晚年犹有意写作长篇小说《汉武帝》的汪曾祺,早年曾写过一系列相关的片段,来尝试组成长篇小说。
《驴》开头是一幅简洁的静物白描,笔触传神而别有生气:
驴浅浅的青灰色,(我要称那种颜色为“驴色”!)背脊一抹黑,渐细成一条线,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的像个驴,一点都不非驴非马。一个多么可笑而淘气的畜生!彷佛它娘生他一个就不再生似的,一付自以为是的独儿子脾气。
在准确精当的勾勒中,含有亲切的谐趣和童趣,这驴也是有性别的!至此,确立了文本叙述的基调。这驴是顾家豆腐店的驴。下面在描述驴的外形、神态和癖性的时候,并置了文士风流与市井民俗两类关于驴的说法,使“我”关于驴的童年记忆更为丰满。在叙述过驴的春情和儿童朦胧的性觉醒之后,接着谈及驴的“发神经”:
驴它稳稳重重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发神经病时候很多,常常本来规规矩矩,潇潇洒洒的散着步,忽然中了邪似的,脖子一缩,伸开四蹄飞奔,跑过来又跑过去,跑过去又跑过来。看它跑,最好是俯卧在地上,眼光与地平线齐,驴在蓝天白云草紫芦花之间飞,美极了。
真可谓精致而不纤弱,酣畅而不粗俗,语言纯净而充满丰沛强韧的生命活力。围绕着驴,大和、二和放驴,我和小莲喂驴,老王和侉奶奶淘笑逗乐,虽所涉仅寥寥数语,却把那种儿童眼中天真顽皮而不失温情的世界图像呈现了出来。
至于《冬天——小说〈豆腐店〉之一片段》,写冬天蜗居于家中的孩子“我”对豆腐店做豆腐情景的精细记忆,以及大和、二和、侉奶奶、李三等人饱含温情和善意的悬想。笔调中有一种淡淡的、遥远的,带有时间和空间距离的温暖,带着一抹无边夜色中的微红。这里,应含有汪曾祺儿时对人情温暖的最初记忆,同时也表现了汪曾祺笔下人性善良的一面。文章开头相当奇崛:
冬天,下雪。
冬天下雪,大和二和不大出来。冬天的孩子在家里。孩子在母亲膝头,小猫在我的膝头。孩子穿得厚厚的。冬天教人觉得冷,我是觉得不冷。孩子的眼睛圆溜溜的,孩子想。想,看看雪,想。冬天,大和二和睡觉,——我就看见他们睡觉,不睡觉他们做甚么我不知道。我作不出一篇《大和跟二和的冬天》。冬天的荒野就一片白,就只有一个字,雪。要那才叫雪,甚么都没有,都不重要,只有雪。天白亮白亮的,雪花绵绵的往下飘,没有一点声息。雪的轻,积雪的软,都无可比拟。雪天教人也不是想飞,也不是想骑,(马)不是俯卧在上面,教人想怎么样呢,还是走走,一步一步的走。想又不顶想,又似乎想的也不是这个,都说不清。总而言之,一种兴奋,一种快乐,内在,飘举,轻。树皮好黑,乌鸦也好黑,水池子冻得像玻璃。庙也是雪,船也是雪。侉奶奶的门不开,门槛上都是雪。
带着一种冬天的慵懒,犹如雪花的绵绵飘落,文中简短而文意有跳荡的句子,营造出一种雪天独有的奇特、散碎的空间感,雪天黑白色调的简单对比,犹如绝句一般简洁明快。那种如雪花一般轻盈柔软的叙述方式,巧妙地表现出一种雪天给孩子们带来的兴奋感觉。下文对顾老板做豆腐的神态的描绘,既有汪曾祺许多作品中关于手艺人对庖丁解牛式的技艺之道的沉酣,又点明其脸色发青、眼睛赤红的缺觉状态,具有真切的写实感觉。大和、二和,据汪曾祺晚年的回忆,应是以汪曾祺第一个继母的姑母的两个儿子为原型,而小莲,则是以其生母陪嫁的侍女为原型。在喂驴、买豆腐浆等琐屑事情中,也隐现着小莲、“我”和大和之间含混未明的童稚情愫。
简而言之,这两篇童趣横生的小说,实际上是作者自身童年记忆的影像,蕴含着生命最初的诸多感觉,抑制中有丰盈,雅致中有奇崛,安详中有骚动。如果用“性心理学”来分析,也有可以下笔之处。
相对而言,汪曾祺中年之后写作的《羊舍一夕》,则要净化得多,基本上是以劳动伦理为核心,叙述几个孩子在严肃工作间隙的轻松游戏,语言也更为朴素。汪曾祺解放后的儿童文学创作,虽然延续了他早期对儿童的关注,不过其儿童视角和儿童世界的丰富性,已经过删减和重塑。在文化和文学格局完全转变之后,这种变化也许是难以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