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草木虫鱼总关情: 《昆明草木》等汪曾祺早期佚文

作者:裴春芳    更新时间:2017-05-31 15:08:53

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我对《昆明草木》和《飞的》的简单考证。

《昆明草木》发表于1946年12月27日上海《文汇报·浮世绘》,作者署名“方栢臣”。迄今为止,很少发现汪曾祺使用此笔名,一开始我只是感觉此文在风格上有点近似于汪曾祺的作品。要判断它是否是汪曾祺所作,还需要确凿的证据。此文第三节“报春花”开头的引文:“虽然我们那里的报春花很少,也许没有,不像昆明。——花园”,与收入《汪曾祺全集》第3卷的《花园》的文句“固然报春花在我们那儿很少见,也许没有,不像昆明”大略相同。因此,可以推断《昆明草木》是汪曾祺的一篇佚文,“方栢臣”是汪曾祺的笔名之一。

《飞的》发表于1947年1月14日上海《文汇报·笔会》第145期,作者署名“西门鱼”。最初,我也是从风格上推断这可能是汪曾祺的笔墨。解志熙先生发现的汪曾祺佚文《斑鸠》,与本文的第二节“猎斑鸠”大致相同,因而同样可以断定《飞的》是汪曾祺的佚文,“西门鱼”也是汪曾祺的笔名之一。而且,“西门鱼”作为汪曾祺笔名,已经收入作家笔名录之中,汪曾祺年轻时喜读《庄子》,“西门鱼”笔名既有暂居于昆明西门左近的纪实意味,也颇含有自得其乐的庄子式气氛。现在看来,《飞的》一文,颇有原生性,《斑鸠》和《蝴蝶:日记抄》等文均基于此文相关章节而独立发展成篇。

《昆明草木》、《飞的》和《蝴蝶:日记抄》一组佚文,看起来有点近似于散文,尤其接近所谓的“言志派”小品文。汪曾祺晚年所写的以《人间草木》为代表的诸多散文,的确是具有纯正的风土民俗情趣。不过《昆明草木》这一组文章有着精巧严密的叙述策略,其对草木虫鱼的敏锐深细的感觉,与对作者寂寞青春点缀着零散欢情的内在生命体验的叙述,是并行而交融的。因此,我倾向于把它们看作是颇具文体试验性质的散文化的小说。《烧花集》、《斑鸠》、《蜘蛛和苍蝇》,乃至《花·果子·旅行日记抄》亦可以归入此类。这种写法,的确是跳荡流动、摇曳多姿的,有的地方兼取“体物小赋”的精细特征,并赋之以新鲜的爱欲气息。

如“报春花”一节:

反正就是那么一种微贱的淡紫色小花。花五六瓣,近心处晕出一点白,花心淡黄。一种野菜之类的东西,叶子大概如小青菜,有缺刻,但因为花太多,叶子全不重要了。花梗及其伶仃,怯怯的升出一丛丛细碎的花,花开得十分欢。茎上叶上全沁出许多茸茸的粉。塍头田边密密的一片又一片,远看如烟,如雾,如云。

我有个石鼓形小绿瓷缸子,满满的插了一缸。下午我们常去採报春花,晒太阳。搬家了,一马车,车上冯家的猫,王家的鸡,松①与我轮流捧着那一缸花。我们笑。

以一种毫不在乎的口吻描述一种伶仃娇怯而欢悦开放的紫色小花,和淡墨轻描的“我”与“松”捧花而笑的情景,有着一种轻盈飘举的兴奋与快乐。这里的报春花与《前天》的菜花其实都有着某种爱欲意味,不过在《前天》里是隐喻镶嵌于叙述之中,而这里则是使情致附属于对花木的描绘,单纯的故事叙述是压缩到极限的。虽然草木虫鱼有几分“兴”的意味,但又与对“我”生命体验的叙述真实地存在于一个时空之内,因而兼有写实性。

再如“猎斑鸠”一节:

那时我们都还小,我们在荒野上徜徉。我们从来没有那么更精致的,更深透的秋的感觉。我们用使自己永远记得的轻飘的姿势跳过小溪,听着风溜过淡白色长长的草叶的声音而(真是航)过了一大片地。我们好像走到没有来过的秘密地方,那个林子,真的,我们渴望投身到里面消失了。……猎人赶斑鸠,猎人过来,斑鸠过去,猎人过去,斑鸠过来。……这样来回三五次之后,渐渐斑鸠飞得不大稳了,她有点慌乱,被翼声音显得踉跄参差。在我们未及看他怎么扳动机枪时,震天一响,斑鸠不见了。

以冷静节制的笔调,叙述猎人与斑鸠在深林中的一场静默无声的紧张对峙,与轻快地徜徉在荒野偶然闯入林中的“我们”轻飘随意的身姿恰成一种情绪上的参差对照。这里的猎人射杀斑鸠的场面虽然颇具写实意味,不过由于斑鸠在叙述中又被指称为女性的“她”,这个猎杀场面遂被赋予了一丝爱欲意味。明确了这点,再来看处于旁观者地位的“我们”,虽然置身于显性叙述的边缘,却可能正是本文情绪的核心。“我们”之间蒙昧清浅的爱欲情绪可能因目睹这个场面而明晰起来。②这样,这两种或隐或现的情绪之间,恰成为一种潜抑的相互呼应。这种微妙含混的情绪,萦绕在对猎人和斑鸠精细传神的描绘之中,使本节成为写实性和隐喻性兼而有之的一种文本。尽管沈从文曾经在许多作品中以小鹿和小羊喻指美丽的女性,汪曾祺在这里所进行的文体尝试,将敏锐深切的生命感觉,纳入精致美妙的体物式文字之中,的确可称为匠心独运,别树一帜。

《飞的·蝶》一节仅有两句话,是一首带有俳句意味的短诗。不过,在《蝴蝶:日记抄》中,却发展为独立文章了。《蝴蝶:日记抄》的初始情绪和核心意象,虽然源自于作者的生命体验,不过写作过程中,可能受到英国诗人斯本德的《一首诗的形成》的启发,汪曾祺此文,与《一首诗的形成》,呈现互文关系。斯本德此文,有俞铭传在1947年7月1日《文学杂志》第2卷第2期上的译文,可以参看。1946年9月8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4期,亦刊登有萧望卿的《战争与蝴蝶》,与斯本德这篇文章有互文关系。更早在署名“铁马”的《飞翔的蝴蝶——小屋文论之一》,开头有这样的文句:

文思好像一只只美丽的蝴蝶,它在金黄的阳光底下,在想象的花丛里,常常生动的翻飞着,这才形成真正的美,如果你把它逮住了,压在一张纸上,它就简化了,枯干了,失去了原来的那种丰富,活泼,跃动,以及配合在一齐,联结在一齐,组成在一齐的条件,它就不美了。

看来也有斯本德关于蝴蝶与花朵的想像的影子。据此可以推测,汪曾祺应在“西南联大”时读过斯本德此文。这篇文章的英文原文,也可能为“西南联大”阅读或写作课上的参考读物。不过,汪曾祺的确是个才情过人的人物,接受斯本德文章的激发,却不亦步亦趋地追随。《蝴蝶:日记抄》一文追述作者刻骨铭心的沉酣于万千蝴蝶和茼蒿花丛中的“初生的爱”③。

风搂抱花,温柔的摸着花,狂泼的穿透到花里面,脸贴着它的脸,在花的发里埋它的头,沉醉的阖起它的太不疲倦的眼睛。同蒿花,烁动,旺炽,丰满,恣酣,殢軃。狂欢的潮水!——密密层层,那么一大片的花,稠浓的泡沫,豪侈的肉感的海。同蒿花的香味极其猛壮,又夹着药气,是迫人的。我们深深的饮喝那种气味,吞吐含漱,如鱼在水。而同蒿花上是千千万万的白蝴蝶,到处都是蝴蝶,缤纷错乱,东南西北,上上下下,满头满脸。——置身于同蒿花蝴蝶之间,为金黄,香气,粉翅所淹没,“蜜饯”我们的年龄去!成熟的春天多么的迷人。④

本文以泼墨重彩的笔致,晕染出一种浓郁的年少轻狂的爱欲狂欢气氛。蝴蝶、花和风等构筑的是一个特别的空间,颇具男性气概的“风”穿行抚摸于女性的“花”丛中,“我们”沉醉在猛壮的花香和缤纷的蝶翅的包围之中,深深地喝饮那种气味,犹如身处于一个“豪奢的肉感的”海洋。文中以蝴蝶和茼蒿花为核心意象,夹入“花引蝶”,“鱼戏水”等传统典喻;“风”的意象,也充满动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韵致。置身于茼蒿花、白蝴蝶和春风之间应该是汪曾祺初级中学时候的亲身体验,不过这种青春的迷醉应该源于景致的和爱欲的两种因素,因此,蝴蝶和花也兼有写实与隐喻两种意味。随后作者叙述道:

我们剪留下若干生活(的场景,或生活本身。)而它的方位消失了,这是自然的还是可惋惜的?且不管它,我曾经在那些蝴蝶同蒿花之间生存过,这将是没齿不忘的事。任何一次的酒,爱,音乐,也比不上那样的经验。

这段话显然透露了《蝴蝶:日记抄》最初的写作动机。我们也可以稍加推衍,借用它来分析《昆明草木》与《飞的》乃至《驴》等文本,它们均是以所谓“草木虫鱼”为题旨,间寓有个人情愫意味的作品。不过景物、情致与事件等成分在文本叙述中各有差别,起兴、隐喻与写实的因素在不同篇章中也各有其不同的组合。到《驴》中,“驴”的意象所负载的欲望意味虽还存在,不过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其运用儿童视角,叙述童趣盎然的儿时故事这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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