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德培    更新时间:2017-05-25 15:35:58

说到这里,我们仍然有必要对辛欣来这个为龙盏镇人所不齿的角色投去一瞥。从弃子到养子的辛欣来的一生基本上是恶的旅程:自从知道自己不是父母亲生,“从此他变得孤僻,行为异常”。长大后成了龙盏镇最游手好闲的人,除了吃就是玩。活不干还怨气冲。他看不上龙盏镇,“说这镇子比鸡屁眼还小,就不该在地球上存在”。二十一岁因与人在深山种植罂粟贩卖毒品而获刑三年,出狱不久,又因为在山中吸烟,引起森林大火,又吃了几年牢饭。这个错误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恶人,仿佛是怨气吹大的气球,一碰就爆。一次偶然的口角,他杀了养母王秀满,强奸了他一直觊觎的小矮人安雪儿,开始了其逃亡生涯。作为一个邪恶之人,辛欣来并不复杂,他属于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单薄之人,一种扁平型的形象。作为人物形象,辛欣来也并不复杂,但他的行为在小说结构中却十分重要,他的犯罪行为撬动了龙盏镇的生活秩序,搅乱人们的“信仰”,打破了地区的神话。可以为辛欣来辨解的理由无非两条,一是一出生就被遗弃,二是第二次牢狱之灾是个冤案。这些理由虽不成立,但它们却从另一视角揭示了昨日与当下一些被埋伏的真相。

就小说叙事而言,对邪恶的把握绝非易事。只有当我们允许邪恶战胜自我感知力的时候,我们才能恰当合理地把握邪恶感。莎士比亚所以能在我们的想像力中保持他的地位,是因为在他身上,对邪恶和自我方面的两种感知力形成了微妙地连续的相互作用的关系。从来没有唯一的事物;没有唯一的“锁”,也没有唯一的“钥匙”。康德认为,即使我们不能同时直接感知一个桌面的两个侧面,我们也能肯定桌面有两个侧面,因为一个侧面这个概念本身就要求至少另一个侧面与之相伴。但这不简单地等同于善与恶的概念。这也是那种认为我们身上既善又恶,人类是混合的、模糊的、道德上的混杂物的看法,被特里·伊格尔顿斥之为酒吧中的陈词滥调。

相信原罪,抑或相信救赎,不同的主义都会有截然不同的取舍。灵知主义的核心议题是将邪恶或与之同的恶的传统立位于宇宙之中,而同《圣经》的堕落寓言分庭抗礼,一争高下。《群山之巅》的叙事者相信后者,所以才会有唐眉的故事,才会有其前后截然不同的人生取向。当安平听完了唐眉无比悔恨的自叙时,深深地叹息道:“你毁掉了陈媛,也毁掉了自己啊。”我们应当明白,这两个毁掉并不是天平的两端。当唐眉说:“我毁掉了她,可她活得比我快乐,你也看到了,只因为吃了香的东西,她就睡得这么沉,坦克开进来都不会醒!而我夜夜服用安眠药,连三四个小时都睡不上。是不是人都变成傻子,才没有痛苦?”这番痛苦的坦陈,除了表明赎罪之难,生不如死外,略有几分肆心僭妄之嫌。

总的来说,唐眉的故事多少有些牵强之意和人为布局的痕迹。相比之下,安平和李素贞的故事则更让人动容。一则“通奸”的故事叙述得如此美丽动人且有说服力实属不易。“风雪之夜的龙盏镇,没有行人,也没有东西,只有家家户户的灯火,像落在人间的星星!在那个夜晚,安平无限怀念李素贞的那双手,渴望见到她。”试问一下,用如此温暖的文字去描写一次有违伦理的男女之约,叙事者倘若没有真切的同情之心和体验之情,无论如何是难以落笔的。安平和李素贞,一双行刑者的手,一双则是殡仪理容师的手;随着死刑方式的变化和火葬的推行,双双失去了其原有的功能,这没有什么,重要的是,这两双手握在一起,写下了《群山之巅》中最为动人的一场情爱悲剧,更为重要的是安平的等待,“等她自己摆脱了罪恶感”后“重新投入他的怀抱”。漫长的等待犹如黑暗中的行走,这可应了本雅明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话:“走在黑暗中,能帮自己的不是桥,也不是翅膀,而是朋友的脚步声。”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