匍匐中不曾低头 ——澳门回望

作者:乔忠延 、赵畅 、杨鸥    更新时间:2017-05-18 16:44:07

从香港到澳门的距离为七十公里。然而,从殖民地回到祖国的怀抱,我们却已然走了一个多世纪,但告别的终究是匍匐的烟霭,迎来的则是雄起的晨曦。

下船到上岸,仅仅只有一个多小时。当日夜思念中的澳门就突兀在我的眼前时,心跳已然加速……

许多风雨故事,都是想像中的、传说中的、史籍中的,但“大三巴”却是坚实的、厚重的、真切的。“大三巴”牌坊,是1637年竣工的圣保罗大教堂的前壁。教堂于1835年惨遭大火焚烧,仅遗石阶及花岗岩前壁,因貌似牌坊而得名。抵近这牌坊,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这牌坊就如同一双睁大的眼睛,流露的是无尽的乡愁;就如同一口深邃的酒缸,酿造的是醇厚的愤怒;就如同一个张大的嘴巴,呐喊的是蓄积的力量。是啊,在时间的坐标上,它象征着澳门曾经的煎熬与屈辱,它那被焚烧的残垣断壁之身尽可匍匐于地,但这“大三巴”牌坊,恰如不屈的头颅,任凭如何折磨,从未倒下。

弱国无外交,贫病与腐败交集的清朝政府怎抵挡得住洋人坚船利炮的进攻?《中葡和好通商条约》,直令忌惮中的分崩离析在一夜之间便以摧枯拉朽的力量让澳门成了葡萄牙殖民地。想起了当年拿破仑在攻打埃及的时候对出征的士兵们训话:“我们现在去埃及,是为了把伟大的法兰西文明、欧洲文明带到遥远而古老的落后的东方去。”“和好通商”,葡萄牙似乎更有着冠冕堂皇之理。于是乎,澳门的历史上翻开了被殖民被奴役的沉重一页。

车子正行驶在逸仙路上,我不禁向孙中山先生曾经的故居投去敬仰的一瞥。澳门,可谓他的第二故乡,也是他当年行医之地和参与革命进出、攻守的港湾。与其说,其时他与澳门同胞一起被迫匍匐,不如说他选择在匍匐中读书思考、交游论道,以期寻觅机会,一展宏志伟业。孙中山先生曾以医术为“人世之媒”,在疗救患者疾苦的同时,愈益热衷于“医国”的事业,他深切认识到“医术救人所济有限,其他慈善事业亦然……吾国人民之艰苦,皆不良之政治为之,若欲救国救人,非去除恶劣政府不可”。于是,有一天,当他不再决意于做一名良医,而是毅然脱下白大褂,与志同道合者一起从事革命之时,便开始了他成为中国伟大的民主革命开拓者的旅程。他背负思想的烈焰,高擎共和之旗,在弥漫铁血的烽火里,引领时代赢取了一个民族复兴的舞台,最终让“狂想之花”在后人接踵赓续的理想之国的新时代灿然怒放,澳门为之骄傲,中华民族为之自豪。

漫步在澳门历史城区,从港务大楼到郑家大屋,从圣老楞佐教堂到圣若瑟修院,从岗顶剧院到何东图书馆,从三街会馆到仁慈堂大楼,从澳门主教堂到卢家大屋,从玫瑰堂到大炮台,以至旧城墙遗址、哪吒庙、圣安多尼教堂、东方基金会会址、基督教坟场等,徜徉其间,我感到自己似乎有点儿迷失,像偶尔吹过的风,或拂在墙上的一缕光线,随时随地都会消失。可不是?你走着、看着、摸着、嗅着,那传统的中国色彩和浓郁的葡萄牙情调直让你不停地转换思绪,以至引你失声叫喊。近代中西文化曾经在这里碰撞、聚集、并存、绵延,但没有争斗,没有淘汰,只有包容和交融。毫无疑义,苦难与美好的结合,柔与刚的结合,历史与现实的结合,使澳门的历史城区有了多元的审美价值。历史感、沧桑感和诗意化,又使历史城区成了一串深沉而又唯美的文化符号。

我知道,在赌场还远远没有成为澳门经济支柱的时候,传教的文化事业早已位居东方第一,以至令澳门有了“圣城”之名。我曾多次到访过欧洲。在欧洲,随时随处都能望见十字架符号,它不但是宗教符号,也是精神符号和精神世俗化的符号。我始终认为,当年的传教,在高举传播文明的幌子下,必然有着麻醉思想、奴役精神的考量,久久的浸润,其也多少攫取过一部分人的欲念和思想。然而,肥沃的澳门文化的土地上,永远给本土宗教文化之花的盛放提供了硕大的空间。于是,妈祖文化便应运而生。妈祖文化的诞辰,在寄希望于人们一律匍匐在天主教十字架脚下的殖民者面前,挺起的该是一颗高贵的信仰之首、精神之颅。每年春节和农历三月二十三为天后娘娘的诞期,这些天当是妈祖阁香火鼎盛之时,众多善男信女皆来此拜神祈福。我不信神,也不拜仙,但我觉得,天后娘娘的恩典恰如通过其他众多的伟大经典《薄伽梵歌》、《圣经》、《古兰经》、《道德经》、《佛经》等一样,“传递给不同地域、不同文化背景、不同心智性情的生命灵魂真实的滋养和需要,排斥或鄙视任何一种存在,都意味着剥夺其在人类灵魂整体的进化和庆典上应有的辉煌和位置”。此时此刻,我宁愿相信头戴冠冕、从容淡定的天后娘娘是有感应的,她洞穿历史、惩恶扬善,她为澳门的过往悲悯,也定将为澳门的当下和未来祈福。

有一天,我走进了澳门的一家书店。新书不可谓不多,但少有与澳门沾边的书籍。于是,也印证了一位作家曾经说过的话:“澳门存在于经典文字中的形象,与其丰厚的生活内容相比,似乎相对薄弱。”是的,包括我在内,人们了解澳门有时更多是从与香港有关的影片中,而文学经典类是那样的缺失。于是,人们对澳门的整体了解也不免断断续续、支离破碎,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其实,每个城市总有一些灵魂般的东西深藏在表象之下,澳门也是如此,其每一个墙隅角落都有生动的故事,每一条小路小弄都有曲折的情节。我们所能做和所要做的,就是在那超越时空,被稀释被剥蚀之后的微光中,力图从各种遗存的实物和各类破碎的卷帙里烛幽发微,将尘封的点滴历史连贯串并起来,从而还原一个真实的澳门、历史的澳门、文化的澳门。其实,无论是为澳门子孙考虑,还是为打造澳门旅游品牌而计,澳门都该建立起一道道属于自己的“流动盛宴”。“假如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一生中无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盛宴。”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这句评价,告诉人们:去巴黎看看,对于很多游客,不仅是看看风景、逛逛博物馆,更是“坐在《天使爱美丽》的咖啡馆喝杯咖啡,去莎士比亚书店寻找海明威曾睡过的老旧行军床,听着巴黎圣母院的钟声,想像一个起舞的艾丝美拉达”。澳门不也应该建立这样的“流动的盛宴”吗?

有人说,游澳门你会有这样的感觉:“一边是寻常巷陌里老房子的百年质感,一边是蒙太奇光影里的风花雪月、刀光剑影,一边是金莲花、海立方、渔人码头、葡京、威尼斯拼凑的声色犬马。”说得极是。遵循“一国两制”,澳门回归后,自可继续保持原有的资本主义制度不变。自然,中央政府也允许特区根据本地整体利益制定旅游娱乐业政策,保持澳门经济发展特色。然而,制度不变,并不意味着发展经济之策也可以一成不变。尤其是曾占经济来源百分之七十的博彩业,历史上虽也吸引过境外众多的客人,且引进了不少与之相匹配的服务业,为澳门经济的辉煌,做出过一定的贡献。但从长远观之,若将经济发展的命脉维系于此一端,怕非长久之计和明智之举。

博彩业,在澳门有特点有基础,保留它该是澳门人的自由选择,但如何实现梯度转换,也是澳门人不得不作出回答的一个重要命题——澳门应以怎样的文化语境,启迪自己在春天般的年华中有春天般的向往?记得澳门特别行政区第三任行政长官崔世安说过,“博彩业一业独大不利于澳门整体经济的均衡、健康发展,也不利于人才的成长,只有经济适度多元,才能拓宽澳门的就业渠道,为人才向上流动提供更多的机会”。是的,唯具有永恒的文化魅力,才能散发不竭的消费诱惑力及商业凝聚力。我们欣喜地看到,回归十六年来,澳门旅游观光、文化娱乐、购物美食、会议展览、文化创意等产业也在飞速发展,打造世界旅游休闲中心、加快经济适度多元发展,澳门经济正在努力告别博彩业“一业独大”,积极实现“华丽转身”。自然,“华丽转身”里倾注着祖国母亲无微不至的关爱——中央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支持澳门发展的政策,诸如CEPA、“个人游”、横琴开发政策创新、口岸通关便利等,大大方便了人流、物流、资金流和信息流等区域间的流动,从而带动了澳门多元产业的发展。

如果说,在澳门这个地方,历史与现实、古典与现代、宗教与博彩、东方与西方、正统与放肆,正以一种令人震惊的方式融为一体的话,那么抢救性地留住最具澳门特色的一些行将消亡或被遗忘的事物,该是当务之急。我知道,神香业、炮竹业、火柴以及造船业就曾是上个世纪澳门的四大民族手工业。其渐式微,固然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但如果我们能够通过创意的方式来留住它们的脚印,也就可以保留澳门城市的记忆,抑或成为澳门城市发展的见证。比如,分布在澳门氹仔、路环、筷子基和沙梨透等地的造船区,其无疑是对极盛时期有四五十间造船厂和一千多位造船师傅,这一段造船业辉煌历史的重要见证。尤须知道,造船业,具有历史学、社会学、建筑学、海洋学和科技、经济、审美价值,这些建筑及其相关设施设备,是不可再生、无可复制的城市独特的人文历史。造船业,作为一项民族手工业,其发展过程必然镌刻并附着有澳门同胞在匍匐中不曾低头的坚强意志和刚毅品质。澳门既然是多元文化共生共荣之地,那么,我们就更应该把造船文化的基因融入城市的变革中,通过创意将丰富的造船业遗产转化为创意资源和文化产品,并以现代都市的媒体传播和产业营销手段,将其整合进当代城市文化发展体系,成为新的城市文化符号,在新的环境中获得新的生命。是啊,若能通过创意,将其整合成造船博物馆、造船遗产主题公园等,形成一条集历史文脉、造船文化、园林景观于一体的工业旅游廊道,则自能帮助游客追寻已经流失的岁月,收集踪影模糊的过去,真实地享受历史。而通过注入创意元素,必能让历史精髓的光环,沿着时间之维,放射出更加璀璨之光,从而照亮今天,并折射于未来。

在澳门逗留的时间虽很短,但感触很深。尽管澳门有可以代表人间对天国终极想像的教堂、纵容人性弱点的投机娱乐业、亦幻亦真的葡式建筑,以及弥漫其间的旧殖民地文化遗风,但走在大街上,哪怕是穿行在里弄小巷里,浓浓的中华民族风便席卷而来。我曾问过澳门的朋友,怎么看待多元文化,他直率地告诉我:“我不拒绝葡式文化,可以喜欢吃葡式蛋挞,但我的心永远属于中国。事实上,有些东西一旦来到澳门,它们也会被慢慢异化以至同化,就像澳门其咸鲜恰似无底的大海,莫测深幽中透着不可言传的美妙的‘马介休’,原本只是遥远的伊比利亚半岛上以渔为生的民族离不了的腌鳕鱼,可一俟来到澳门,便被改名为‘马介休’,并渐渐有了合澳门人口味的多种吃法。”想起了龙应台在一篇文章中写到的一段话,大意是:与在星巴克咖啡店买咖啡相比,她更喜欢在台北的古迹紫藤庐喝茶,会朋友。茶香缭绕里,有人安静地回忆在这里聚集过的一代代风流人物以及他们所创造的历史文化,而且紫藤花闲闲地开着,它不急,它太清楚这个城市的身世。为此,她强调“‘国际化’不是让星巴克咖啡进来取代紫藤庐;‘国际化’是把自己敞开,让星巴克咖啡进来,进来之后,又知道如何使紫藤庐的光泽更温润优美,知道如何让别人认识紫藤庐的不一样”。中国的饮食文化也好,茶文化也罢,都是深入中华民族骨髓里的东西,可以嫁接改进但不能改造,更不可能被取代。

澳门是一个典型的移民社会,很多人移民多年,但其衣着打扮、言行举止,让你感觉其还是身边的一个同胞。是啊,澳门共生共长的多元文化里,占主导地位的理所当然是中华文化。毕竟,包括葡式文化在内的一些外来文化,渗透、融合需要时日,更何况其面对的是强大且根深蒂固的五千年中华文明。当初,他们何以不想撼动?可又怎撼动得了我中华文化的地位,攫得住我澳门同胞期盼早日回归中华大家园之心呢?于是,我方才觉得自己不虚此行,真正找到了澳门过去何以匍匐却不曾低头的原因。

……

就要离开澳门了,夜色里,那三百三十八米高的澳门旅游塔灯光闪烁,魅力四射,似乎见证着澳门这块莲花宝地愈发姿态妖娆的过程,它和“大三巴”上祈祷的神一样,将带着澳门的灵魂和未来的使命感一直以光一样的速度前行。“国家正处于一个波澜壮阔的发展时代,澳门居民也分享了祖国日渐强盛的尊严和喜悦”,“国家好,澳门就好。澳门是国家的一分子,要努力将澳门与国家连在一起,才能真正发展好”。崔世安的感慨和信心又何以不是广大澳门民众的心愿呢?澳门,过去不曾低头,而今正昂首挺胸大踏步地走上新的征程,迎接新的辉煌!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