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满脸粉刺,粉刺多得好像全法国男人的粉刺都长到了他的脸上。因为米歇尔特别喜欢喝红酒,害得我后来一直惧怕红酒,认为喝红酒就会满脸乱长粉刺。米歇尔是上海戏剧学院的留学生,主要研究源自江南的越剧艺术,业余时间在法国驻上海领事馆兼任文化专员。
1980年代中国还属于第三世界,米歇尔在上海领事馆工作期间,就算抵了在法国应服的兵役。好像在中国领事馆从业就是受苦受难一样。法国外交部制定的这个政策,也太损了一点。当时我想,如果哪天老子当了外交部长,老子也把去法国当外交人员的人,算作在新疆准格尔盆地服过兵役了,回国后算部队转业人员,由当地武装部安排工作待遇高的工作岗位。
我问米歇尔,我们妩媚动听的越剧碍他什么事,何苦他千里迢迢地来研究“糟蹋”?米歇尔委屈地说是他的法国妈**着他研究的,他妈妈特别喜欢中国的越剧。母命不可违,米歇尔挤出一句蹩脚的中国成语。我说,错了,应该是父命不可违。
1980年代,全中国女孩在势利的父母的威逼和误导下,一个个都成了无耻的“媚西女孩”,目的只有一个:逃离中国,投奔西方。有一次,我在百乐门餐厅用餐,周围几桌宾客欢声笑语,吵得我们这一桌没法说话聊天。
一打听,原来是请客的主人的女儿终于嫁给了日本人,今天宴请亲朋好友和邻居们,一为了庆祝女儿终于如愿以偿地出国了,二是为了在亲朋好友面前显摆和炫耀。尽管邻居们都知道,她家的女儿其实嫁的是一个日本北海道的老农民,以后可能在北海道天天养猪,或起早摸黑地犁地耙地,但邻居们眼神里还是充满了艳羡。
同样,尽管米歇尔满脸长着令人恶心的粉刺,但身边像苍蝇一样,照样围满了企图嫁给他,然后跟着他去法国的“媚西女孩”。“媚西女孩”们一个个都美艳动人,随便挑出任何一个,都能超过法国女明星的姿色。
奇怪的是米歇尔好像并不喜欢中国美女,而是喜欢中国丑女。他常常带来的是一个丑得能让全中国人民感到丢脸的矮小女孩。那女孩五短身材,面容枯黄,眼睛小得像蚂蚁的眼睛,颧骨高耸凸出,只差一点就会穿出脸皮,露出白骨。那女孩你见上一面,心里会憋屈难受一年。
有一次,米歇尔没带那女孩来,我就问他,为何美女如云却偏偏喜欢这个丑女孩。米歇尔激动地涨红了满脸粉刺,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又不傻,找你们中国漂亮女人做老婆,完全是倒了八辈子霉。我们在法国,家里也是很穷的。娶了一个漂亮中国女人做老婆,回国后,遇见了我们富裕的、有钱的邻居,不出三个月,‘绿帽子’保证就戴到我们的头上了。丑一点的中国老婆,富裕的邻居看不上。漂亮的嘛,就在上海玩玩嘛算了,花瓶,不实用的。其实我们才不傻呢。”
说着,米歇尔还翘起兰花指,用越剧的韵味道了一声念白:家有丑妻是个宝!
那年,我发现东西方文化其实有许多相同之处,都深谙诸葛亮只娶丑妻的智慧过人之处。那天,我捉弄米歇尔,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我建议他抽空去郊外捅一个马蜂窝,马蜂被惹急了,肯定会乱蛰他脸上的粉刺。蛰完以后,他脸上的粉刺从此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米歇尔兴奋起来,但还是将信将疑。我补充道:“不骗你。这是我们中国中医的偏方,叫以毒攻毒。”
米歇尔还是将信将疑。
“《本草纲目》上有记载。”我说。
说归说,但我还是不忍心看到米歇尔“服完兵役”回法国时,满脸被马蜂蜇得没有了一点人的模样。
一个处女假装成新娘,此刻,捧着一对海青的瓷花瓶,在亲人的簇拥下,躬进面包车。她笑吟吟,穿着海色的旗袍,面包车海色,瓷花瓶上开屏的孔雀海色。她抱着一叠绸缎被子,在亲人的簇拥下,躬进面包车。绸缎海色,她的目光海面波澜,就将与一个男人在海面之下,掀起破贞仪式的惊涛骇浪。
就是此刻,伤害我心灵的是混沌开天以来,天空为什么也总是海蓝色的。海天一色是一种不要脸,海人一色是彻底放弃了脸。我们都放弃了脸。面包车喷着烟雾拐弯,处女的命运也拐弯了。拐上一条一样的道路。
我呢,嘴里充满火药的烈苦,脸像一张废弃的指南针,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