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岛    更新时间:2017-05-18 13:45:26

1995年的秋日,我们三口之家来到故乡。山依旧是千百年前的样子,只是多了些沧桑。它们永远那么古老,又永远青春秀丽,它们的脚下淌着已有所收敛的河流。河流两岸的峡谷里散落着星罗棋布的村庄。看到这些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端庄或滑稽的村庄,仿佛诸葛亮故意埋下的一支支部队,是的,是一些各自为政的部落。

它们各占着一角风水,各村庄的人们亲切来往,又敬慕又充满警戒,民风简朴,却充满原古的野性。

山里的男人好像从来没有害怕过科学的奇力、文明的火光,也从不崇尚它们。多少年来,故乡人一直敬畏武力并崇尚武力、害怕强权又崇尚强权,被山魔水怪的阴影笼罩,同时也仰望并警惕伏魔降妖的僧人道士。一个村的村民与另一个村的村民之间,通过比较各自村庄在地理上是处外还是处内、正还是偏、大小、穷富,以获取自我现实的优越感。而获取社会和历史的永恒优越感的途径则是互比村庄部落所曾经诞生过的“人物”,也即出过几品大官,有过什么什么神奇的武人等等。

村庄与村庄之间,独立、隔膜、对峙、遥想,有时常常出现鄙视、谩骂和敌斗的现象,也往往先借各自村庄已步出乡野走向大小城镇的官场人物之“势力”,以“红道”势力来逼视对方低下头颅,忍气吞声。当“红道”势力难以比出高低分明时,解决村庄与村庄冲突的办法就是个人与个人的斗架,群体与群体的械斗。拳头、锄头、棍棒一股脑儿都用上了。他们不愿意一五一十、有礼有节地讲道理,摆事实,慢慢找到一个中庸的解决办法。解决村庄与村庄之间有关水土山林、人权之间的冲突是这样,解决姓氏之间、土著与外来人之间的冲突也大凡遵循这一“红”与“黑”,先“红”后“黑”之两大法则。老乡们最盼望的是“朝廷里有人”(自己村庄的人)——尽管可能这个人当年在村里并不曾受到村族们的欢迎和关照,甚至受到过伤害。但奇怪的是后来在各城镇出头露面的本地人都会忘却村人过去对他的伤害,而尽力帮助前来求助的乡人。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思想淳朴、直率、实用(不免有些势利),无比现实却不乏自卑,山高皇帝远却又心亲当朝者,崇尚武力却害怕武力。有时甚至是最害怕的也就是最崇拜的,最崇拜的也就是最害怕的,在灵与肉的冲突中寻找统一与和谐。

山是孤独的,村庄也是孤独的。山像一个大村庄,村庄像一座座小山。山与山之间,唯有涓涓长流将它们默默牵连在一起。而村庄与村庄之间的纽带除了“路”这条外在连接形式以外,则是靠内在的姻缘了。如果这个村庄有一个姑娘嫁到了那个村庄,两个村庄的陌生、敌对气氛中就多了些熟稔的东西,多了点沟通和理解,多了些往来。日积月久,两个村庄就因这一个联姻生发其他的联姻,并代代或连或断地承继着。就这样,看上去村庄与村庄各自恪守一隅,其实,其内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显出亲近与复杂。这种纽带本质上是一种男女之间爱的需要,虽然有的婚姻只是应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世俗文化环境需要,或为了维护传宗接代的宗族观念需要,但最终还是体现了一种“大爱”的需要和可能。

村庄如山,不断交错的姻缘恰如河汊一样,以涓涓潜流将它们盘根错结在一起,扯不断,理还乱。

但是,有时,也出现与爱相反的情况,就是郎君与嫁女出现小摩擦、小敌对,嫁女因此愤而回娘家,会燃起双方家庭的矛盾,从而使不同村庄的两大家族卷进仇恨的漩涡里,最终还有可能蔓延到两个村庄之间的仇恨和保护村庄之“荣誉”的斗争里。在古时候,的确出现过全村人拿着锄头、棍棒、刀斧,与另一个村庄的人集体械斗的悲惨情景……而现在最多只是一群易激动的小伙子冲入另一个村庄,向那个家族示威、评理或大打出手。若是这样,村庄不但没有因男女结合促进友爱,反而使隔阂加深,小误会燃成大仇恨,最终凝成大冷漠、大残酷。而这,是可怕的。

我很喜欢故乡的山,喜欢山里的岁月,但我适应不了村庄与村庄之间互为城堡、各自割据的传统文化意识,阻碍着统一的文明和博大的爱欲,阻碍着心与魂的交流与碰撞。但当我远离并摆脱了这种古典的土性的“小城堡”之后,却又看到更大的石筑的现代“大城堡”矗立在城市人心里,实际上,我们的城镇是正在长大的村庄,而都市则是已经长大的村庄,它们仍然以城镇地方方言为垒,以地方人的相貌特征、习俗为垒,乃至最终以国家和宗教为垒,拒绝并鄙视和抵制外族和外方言的八方来客,排斥异国人或异教徒,甚至从内心深处莫名地迸发出排他客、诛异己的千古隐隐仇恨。

村庄是值得我们留恋并怀想的,有些诸如民风朴实等东西也还是城市人内心所需要保留的,但是在地球显得越来越小的今天,我们心里再也不能只存下一个小小的村庄,以此阻滞我们的胸襟,甚至挡住远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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