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匡满    更新时间:2017-05-18 11:18:55

十年浩劫,大浪淘沙。大部分人回到他的原点。胡万春“涉嫌”所谓“三十年代资料室”,从1968年起就受张春桥多次警告,甚至说“我是永远也不想见胡万春这个人了”,“我看胡万春这个人四分之三已经变修了”。1970年2月张春桥还批示:“将胡万春等九同志组织关系转回原厂当工人”,并且规定不得回文艺单位,不得当基层干部,也不得发文章。直至1974年胡等人才被允许偶尔发文章,“但不宜多发,不宜重用”,胡仍不能去北京改编电影。

对此胡万春心里有数。饭桌上他跟我讲:“你要入党,要跟他们斗争。我们党内坏人太多。”我知道他指的坏人都是谁。1974年年末或次年年初,他托我如见到浩然,希望将他情况转告“江青同志”——显然,胡万春犯了政治幼稚病。我见到浩然还真把胡的意思说了,浩然倒是很清醒,说:“不可以这样的……”胡对张春桥极其反感,对江青则抱有幻想,这也是那个年代的悲剧。

“四人帮”被抓,胡是很高兴的。他给我信:“我们胜利了。”冯牧后来曾跟我说胡万春“摇摆”,这话也对。胡万春重操旧业,发挥他讲故事的特长,1980年代出版了多部小说集,长篇小说《蛙女》,至少在上海还很有些影响,发行了十几万册,改成了电影。1989年之后,玛拉沁夫要他去北京工作,他婉拒了。他对我说:“这个时候,我去干什么?”

陈继光似乎写得不多,他参加浦东开发区创业,1990年代还应邀来过北京参加作协的会。后来据说他赴美滞留未归,因为女儿在那里。

1995年我在天津意外遇到王家斌,不久他交给我他的新长篇《百年海狼》。此前好几年他在丁玲、牛汉主编的《中国》上发了《背尸人》,背景是西藏,颇震撼。《中国作家》隆重推出了他的长篇,他对大自然威力的描写可以说是海明威式的,他突破了自己,实现了飞跃。《百年海狼》在海外也有影响,引起韩素音的注意。那部书在国内出了两版。

我也担心过黑龙江农民作家刘柏生,他被“文艺黑线头子”周扬表扬过,在那个偏远乡村会发生什么?好在刘柏生平安。他低调憨厚,他当他的农民、生产队长,干他的农活,“文革”中没吃苦头。当然他也少了点才情,没有什么像样作品。他后来是牡丹江作协的副主席。广东的王杏元1980年代当了汕头的宣传部长,有一部电视连续剧《乱世三美人》,我只看过半集。

回过头来说,我们从1973年年初起筹备的文学期刊,一年多都没有被批准,原因是我们这帮人都是“黑线人物”。但我们东南西北跑了全国大部分省份,也拜访了部队的李瑛等同志。我的笔记本里记了长长一串年轻作者,主要是诗歌作者的名字,其中有李存葆、周涛、肖复兴、蒋巍等,他们从写诗开始自己的文学长征,从语言的基本功开始,或许是对路的。那时我们做编辑的也常常参与“三结合”写作。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长篇《红石口》是北京公安局某处“集体创作”的,其实责编崔道怡写了许多段落,连我都应邀客串在其中写了约两千字的风景。再比如《理想之歌》那首长诗,署名是“北大工农兵学员集体创作”,应有四分之一的句子出自我这老大学生编辑之手,可惜没有档案保存。

最后,我想特别提到蒋子龙。他是河北沧州人,当过农民,上过初中,参军走南闯北。以后转业到天津当工人,开过大卡,当过车间主任。1973年临时借调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改小说《厂长今年二十六》,我们就认识了。我不管小说,因此那时跟他还不熟。我无意中看了他小说的一部分章节,被他鲜活的语言和细节打动。他虽年轻但经历丰富,工农兵都当过嘛!他对社会的感悟和驾驭语言的天赋当年很少有作者能达到。不久,《机电局长的一天》问世。改革开放开始,他更是文思泉涌,《乔厂长上任》、《赤橙黄绿青蓝紫》、《锅碗盆瓢交响乐》连续几年获奖。他无疑是新时期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

大约1979年上海有作者给我信,他要写胡万春评传,征求我对一些问题的意见。我也直言:胡万春是那个年代工人作家中的佼佼者,但蒋子龙起点更高些,蒋超过了胡。

我还想说到金敬迈。解放初他已是贺龙部队的文艺兵,扮演“匪兵甲”、“匪兵乙”之类,与贺龙长女贺捷生就很熟识。但1965年“青创会”时,他还默默无闻。1966年年初,一部《欧阳海之歌》风靡全国,发行量上千万。他因此一夜成为无产阶级文艺的标兵。1967年年初,周恩来、江青点名调他来京,出任“中央文革”文艺组组长,相当于“文化部长”。半年之后,他神秘失踪,或许也是因为“三十年代材料”。他在秦城监狱被单独关了近两千天,每天数蚂蚁看星星。

新时期开始金敬迈也写过剧本。1998年他已经从广州军区离休,来北京看望贺捷生。贺在他“失踪”期间曾帮他亲属打听过他的消息。贺捷生约我来,三四个人小聚。那时我已主持《中国作家》杂志工作。金敬迈谈了他在秦城的一些事,一些细节,我极感兴趣。我希望他写下来,他说:“可以写吗?”我说:“为什么不可以?”次年春天,我在《中国作家》隆重推出了他的《好大的月亮好大的天》,接着,中国电影出版社出了单行本。后来见面时,金敬迈对我说,在他心目中,这部作品的价值远远高于《欧阳海之歌》,《欧阳海之歌》算不了什么,特定年代罢了。

“工农兵作家”这个概念是否科学都是疑问,他们的局限显而易见。当国门洞开,文学真正回归;当无数沉默的岩浆喷发,“工农兵作家”这个群体就随着新时期的开始悄然淡出,在文学史上不会留下多少痕迹。蒋子龙只是工人作家吗?陈忠实、贾平凹只是农民作家吗?王安忆、铁凝叫知青作家吗?莫言、刘震云叫战士作家吗?还有张贤亮、余华、张炜、严歌苓等——作家就是作家,只有才华大小之分,水平高低之分。时代毕竟进步了,文学终于真正回归为文学。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3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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