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林躺着,就如乘着木筏飘荡在无际的海洋里。那令他熟悉的虚无、沉寂又空洞的感受,仿佛带着旧日的温度,从他已逝的日子中递送过来。像他望不穿的阴影,夜色将沉重的虚无又摆到了他的面前,这令人难熬的感觉简直如阴森森的高墙般难以穿越。躺在木筏上,张林只能感到摇晃却又无法感受到移动,如果透视地看这个场景,他想或许是这样:仿佛一叶扁舟悬浮在孤独的静止里,汪洋的大海中只是上下颠簸,却并不前行,直到一片海水以及它正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接近了难以穿越的陆地,慢慢地转了过来,逐渐露出开阔的小湾,那就是舞会的泊地了。
这次没有老式霓虹灯装点的旋转门,也没有交叠如城堡般的建筑。张林环顾周身,穿着羽绒服头戴针织帽的年轻姑娘挽着男友走动,更远处是手举荧光棒的小孩在父母的簇拥下玩耍,人群中央那口竖起的大钟表盘投射在四周的白光里,这里是淮杭的雨花广场,宽大的荧光屏滚动地播放着这年仍剩的时间。张林望了眼上面的数字,31分58秒,这令他熟悉的数字。他仍记得与苏沁初次跨年时就在这里,他俩从旁边的公园散步到了这里,可如今苏沁在哪呢?淮杭冬日的空气干冷,呼吸时能看见鼻腔里呼出的白色雾气,和春日不同,人们吸入这冷空气肺会生疼。仿佛是不让张林想太多似的,广场有人在放炮竹了,新年不是还未到么,张林朝那声响望去,发现放炮竹的是几个调皮小孩。
人群中有人呼唤张林的名字,那声音他熟悉极了。张林转过身去,在离不远的广场凉亭里他望见了那几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个子不高的男人穿着灰绿的衬衫,他身旁是位穿羽绒服的女人,他俩令张林想起许多幼时的夜晚,就在他俩旁边是位老人,挺直身子头戴一顶黑色的保温帽,像多年前坐在张林身旁的样子。这些人他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他的父亲、母亲还有爷爷。寒冷的空气中晚风吹拂来河水的气息,夹杂着冬季公园里阴郁的花香,这一切多么真实。张林不知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他甚至不知道眼下究竟是在梦中,还是站在雨花广场真实的人潮里。顾不了这么多,他朝那些人走去,在这些令人生疑又困苦的日子中,他有太多的话要说了。张林快步走去,就在他即将走到他们面前时,却又被拉住了,张林侧头看见了苏沁正咧开嘴笑的脸,那微眯的眼他有多久没有再见了呢,他不知道,她穿着那年冬日他送的蓝色大衣,甜美的笑容如泉水般淌进了他的心。
太快了,在这冬日的夜晚,那些早已远去的事物却突然被他捕捉到,让人不由想去分辨这究竟是否发生在梦境。张林来不及细想,他便跟着苏沁往前走了。那些早已错过的日子再次降临了,仿佛从未远离或者仅是刚刚发生,这令人欣喜的恍惚张林宁愿沉浸其中,即使永远是这冬日的夜晚,即使眼下新年的黎明还没到来。是欢快、明亮的乐曲声将张林从怀想中剥离了,他眼前是“福音”音像店林立的货架,整齐的木架上叠着许多的音乐碟,店里悬挂的音箱反复播放着“Happy New Year”,像在为即将到来的新年作准备。这熟悉的旋律与场景,勾起了他心底的失落,张林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在耳畔欢快乐曲滴成的小河里,他身旁没有了苏沁的身影,只有在货架间逡巡的穿着冬衣的行人。张林停下了脚步,他想去寻觅那已不见的身影,像许久前曾做过的那样,就在此时那乐曲声也恰好停止了。张林停了下来,这次他没有慌乱地探头寻觅,相反他扬起了头,像正等待某位老友的来临。
就在张林将头抬起的那刻,她发声了,音像店的音响再次播放了那段悠扬的女声。像黑夜里远道而来的友人,那乐曲那声音带着细腻、深沉的柔情,重又抚慰了他已失落的心。张林听闻到有人吹口哨,那哨声悠扬像是他曾在哪里听闻,接着次递来临的是人群的欢呼,他缓过神来发觉已身处“雨花”广场了,苏沁正挽着他的手臂抬头站在他的身旁。喧嚣的人声似乎都在热切呼唤即将来临的时刻,好比童年时他等待南方久违的落雪,即使黑夜仍没有要亮起来的意思,巨大的荧光屏上的倒计时也已走到了尽头,突然轻飘飘的,就在所有数字都要归零的时刻,整个雨花广场响起了悠扬的曲子,那是“Le Nozze di Figaro”,张林曾与苏沁听过许多遍,它诙谐又幽默,轻快的节奏像是少女在湖面踏着轻盈的舞步,整个广场静了下来,人群仿佛正在共同地等待着。
荧光屏上计时表不见了,张林望见蓝绿相间的灯光里,许多穿黑色西服、白色衬衫的男人正挽着穿旗袍或长裙的女士跳舞,荧幕镜头渐近,落在了一对正在舞蹈的年轻人身上。那女人微黑的长裙下摆绣着漂亮的流苏,随着转动的步子轻轻地飘起,那是他和苏沁。舞曲快要结束了,他俩收敛了脚步,踏着最后一个音符,朝镜头优雅地鞠了个躬。接着,荧光屏上显现了“新年快乐”的字样,整个广场都响起了欢呼声,似乎在场所有人都在为已来临的新年庆幸。张林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握紧,他环顾四周,发现身旁正站着他的家人,还有苏沁。他不知该说什么,关于所有这些令他莫名奇怪的事,他弄不明白是否是奇妙的巧合或者机缘,只是当他再次望见眼前这些熟悉的脸庞时,他知道自己有多想上前去紧拥住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