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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谭人轻    更新时间:2017-05-05 10:30:29

张林再次醒来时外头天才刚亮。房间里没开灯,四周静得让他难受。躺在床板上,他觉得自己被种难以名状的感受捕获了。那种感受空洞、虚无,广袤却难以名状,他躺在床上动不了,四肢就像被钉住了。他想起前几天看的那部纪录片,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被泥沙压住的海龟。张林忍着脚踝的酸痛,翻身起了床,他来到窗前,看见外头蒙蒙的雾气里,雨水淤积在公园泥地的凹陷处,想像淮杭那条绕城而行的灰色河流,在更远处经过湿润的三角洲,流入更平静的灰色大海。这让人想起女人平坦的腹部。

站在窗台前,他想起了昨晚的许多事情,脑海里浮现出与苏沁有关的许多情景。在身体隐约的酸痛里,他想起他俩初次在淮杭见面的场景,他记起他俩在租房住下的情形,这些都是张林脑海里甜美的记忆。疼痛慢慢变得强烈,生理上的阵痛牵扯了他脚部的神经,拉开苦楚之网。初到租房时,苏沁特意买了炊具,每天傍晚,她都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菜,她对张林说,既然都住一起了,那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家里有了厨房,就不要再随便下馆子了嘛。稍许甜蜜是否能缓解伤痛,那安稳时日里寡淡的温馨。或许唯冷静才更令人体味人心。如果这时候苏沁还在屋里,她一定在烧菜吧,他喜欢看苏沁做菜的样子,张林想着,她做菜的时候轻摇马尾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脚踝的酸痛持续地蔓延,唯有将注意力转移,张林才能熬过它来临的时刻。窗外的枝桠上,昨夜吵醒他的鸟儿不见了踪影,那尖锐的声响他曾在梦里听闻,是鸟儿的鸣叫,还是仅仅是臆想?那声音尖锐、有力,带着要打破静谧和安稳的决心,像是非把他叫醒不可的样子。窗外那些交错的树枝冷峻、威严,发出不容置喙的宣判声。张林想起了父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的样子,那时,他将去淮杭工作的消息告诉了父亲,对方起先默默地没说话,张林看见他整张脸都皱起了,接着,父亲抿了抿嘴,张林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他听到父亲说“你呀,都这么大了,随便你去吧”,而父亲脸上那两条紧蹙的眉毛,悄悄地松弛、垂落了。

苏沁曾为他买过止痛治伤的药。张林弯下身,打开床头柜,翻出药盒,上面印着“麝香祛痛搽剂”。他将药盒拿出,喷了少许,床头柜仍然敞开着,里头躺着个黑色封皮的相册。张林没有留意,他将脚踝处的药剂涂抹完,就关上了床头柜去洗漱了。仍是早上七点半,胡颖走在光线昏暗的楼道里,她提着音响,准备走入屋子。楼道里从窗户上投下了阴影,晃在张林脚底,他急匆匆地跟上了胡颖的脚步,从后面呼唤对方的名字。张林又撞见了那个男人,对方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好似一切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坐在餐桌前张林埋头吃着早餐,胡颖穿着粉红的睡衣坐在对面,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在这个当儿,张林察觉到了裤袋里手机的振动,他接到了一条短信,上面备注名是姜峰。

姜峰的短信让张林有些莫名其妙。内容是邀请他去“蓝朵河”参加生日晚会,在短信里姜峰还特意强调了酒吧今夜的盛况,张林看着短信只觉得姜峰昨天肯定喝高了,大清早迷迷糊糊地把昨天的短信重发了一遍。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给姜峰拨个电话,打算调侃下对方,顺便问下姜峰昨晚过得怎么样。电话那头姜峰的声音很清醒,压根没有喝多了的迷糊劲,他接到张林的电话也觉得奇怪,回复张林说,“你小子昨儿是不是喝多了啊,今天我生日啊,地点订在‘蓝朵河’酒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还能弄错呢,不要多说了啊,我今晚来接你!”这个回复让张林听得一头雾水,他本想再问个几句,可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对面的胡颖已经吃完早餐了,张林看见她整理碗筷的样子,突然想起了昨晚遇见她的情景。可是她身旁还有个陌生男人呀,该怎么才能向她求证呢?此时,胡颖已经踱步到了客厅,她正将一张CD放进播放器,上世纪老上海的歌曲缓缓流出,张林忽然想起了那件亮蓝的衬衫,还有她胸口处鲜亮的蝴蝶结。他侧过了头,朝对方问道:“胡姐,你是不是有件亮蓝的衬衫呀,胸口还有个蝴蝶结。我听人说可好看了,怎么没见你穿呢?”胡颖听完觉得有些奇怪,她回复张林,“那是我前夫送我的呀,都放在柜子里好久了啊。离我上次穿应该有四五年了吧,怎么,想买件送女孩啊?可现在的女孩子不都喜欢新潮么?”张林心里自然不信,他明明昨天看见还是崭新的,怎么可能是她前夫送的呢?

张林只好顺水推舟说现在流行复古款,他想去衣柜里看一看。胡颖没有推辞,只是略微有些奇怪,但想到或许能成全一对情侣也就答应了。张林随她踱步到房间。衣柜被打开了——衣柜被打开后,张林突然懵了。他昨天看到的那件衬衫,正挂在衣柜的最里层,而它的颜色也远没有昨天他看到的那么明亮,相反它已经因被放置太久而灰扑扑的了。张林呆立了一刻钟,他的脑子像个热烘烘的锻铁炉,不断地搜索着与昨晚有关的一切。从衣柜重回客厅,张林下定决心要弄个明白,他想今天就跟着姜峰再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客厅音响中周旋的声音还未休止,那甜美又悠扬的声音,令他熟悉。张林回到餐厅,将碗筷收拾好,便转身离开了。

淮杭春雨过后的傍晚张林觉得一切如常。姜峰开着那辆黑色小吉普来接他了。绕过几个弯,张林跟随姜峰,走过光滑的石板路,来到了“蓝朵河”。酒吧的老板张林昨天见过了,他指着隔间对张林和姜峰说,这可是地道的布宜诺斯艾利斯风情呀。一切都与昨晚那么相似,张林甚至怀疑起自己的感知是不是出了问题。舞会开始后酒吧气氛被调动了起来,苏妍出场前的喧闹一如往常,她伸出手臂触到裙角,随着乐曲轻轻撩起,幽蓝的灯光投落到她身上,令张林想念起她水蛇般柔顺、光滑的身子,那温热、细腻的触感,就像指尖摩挲过丝绸。表演结束后,张林与她喝了几杯酒,关于昨日的一切他都已抛诸脑后,唱过《广岛之恋》后,他拉着苏妍从后门快步走了出去,就像走入了旷野,艾略特的那首诗正好应景,“混杂了回忆与欲望,让春雨,挑动呆钝的根”。

拉着苏妍从酒吧后门出来时,张林还是碰见女房东了。在河边湿润的晚风里,她胸口那个红色蝴蝶结令他恍惚的神智陡然清醒了些,他们就如全然不相识那般,四人匆匆地擦肩而过,就在即将分别的时刻,张林专注地望了胡颖身旁的男人一眼。之后便匆忙地领着苏妍去往住处了。当晚张林的激情并未有消减。可他却在和苏妍做爱时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说不出来也不愿再想,他再一次沉浸在了情欲的浪潮中。她像个精明的猎手。她设下了巧妙的陷阱,捕获了他的身体,俘虏了他的心智。她令张林意乱神迷。张林完事后,便自顾自地倒在了床上睡去了。他睡得不好,脑袋又昏又沉,一直嗡嗡地响。

到凌晨四点时,一声尖锐的啼叫划破了他的睡梦,张林猛地睁开了眼。几点了!天亮了吗?她还在么?是不是走掉了?房间里漆黑一片。张林转身望向旁侧,苏妍正把他放在她身上的手臂挪开,他尴尬地把手缩回,他问对方是不是在找水。苏妍没有回答。紧接着是“啪”的声响,非常清脆,他听见苏妍抱怨,你的屋子里有蚊子啊。张林撑起身子,直直地坐床上,看着苏妍将衣服整理好,穿上鞋子,再从房间迈步出去。她甚至没有告别。高跟鞋磕在地板上,发出乱糟糟的响动。随着沉闷的关门声,苏妍从他的房子离开了,张林呆坐在床板上,脑袋里茫然一片,他摸到床头的那盒烟,抽出一根点上。这一切多么相似。张林被烟呛到,他开始咳嗽,等着平缓下来,他僵直身体躺倒在了床上。塞满房间的恍惚静静扩散,淹没了他,像海浪慢慢地淹过岸边的礁石,没过了他。在床上他大口抽烟,深呼吸,烟头忽明忽暗,他从恍惚的幕布里探出了头来,觉得自己正逐渐清醒了起来。

房间里除了他再无别人。地板上留着苏妍穿过的苏沁留下的性感衣物。张林说不出的难受,他觉得喉咙被堵住了,房间里的沉闷像海绵吸水变重,将他的胸腔填满。刚刚的鸟鸣是梦里的吗?那尖锐、响亮的声音在窗外反复了许多次。他灭掉烟,拾起那些衣服,整齐地叠在床头。呆呆地看着那些衣物,张林感觉不到任何的性感与诱惑,他只觉得孤独,在沉闷的夜色里多么孤独,他不知道刚刚那个女人——苏妍,到底和自己有什么关联?他想他俩或许根本就没有关联,只不过是某些催情的巧合让他们碰到了一起。“那些孤独所缔结的伤口,只有**才能抚平,抚平你,抚平你那渴望被幸福摧毁的心肝。”他突然很想念苏沁了,此刻,他孤独地坐在床上,觉得脑子就只有她了。他想念苏沁扎起的马尾一晃一晃的模样,他站在厨房门边看见苏沁系着紫色围裙的样子,她站在湖边的夕阳下,黑色的衣裙随着晚风轻轻地扬起,六月的柳絮夹着湖水湿润的气息。房间里充满了空洞的寂静,还有逐渐扩散、蔓延的黑。她伸出手臂装作要打他,还边笑着说,你呀!你真是色胆包天啦!还有他俩的争吵,苏沁就那样站在房间里,她边摇头边哭,眼泪像是两条决堤的悲伤河流,不停地流淌,可他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窗外为什么没有鸟鸣了?来点声音也好啊,随便什么。他看着她孤零零地站着,望着她诉说、哭泣,就像被遗落在了荒野的小猫。她是无助的,需要关心和抚慰。哪怕仅是一个沉默的拥抱。可他却只是木讷地站着。

窗外的鸟鸣消失了。张林无法确定那尖锐的啼叫究竟是从哪发出,是他的梦还是窗外?很多张林想了许久的问题,重新来到了他的脑子里。他想起了牛顿,他想着究竟是种怎样的“力”把人和人牵引到一起来呢?眼下这些何时是尽头?究竟是什么?那些被隐秘又强大的规律所牵引的相依。人们口中常说的“宿命”。牵引他和苏沁走到一起的究竟是什么?那他的朋友、他的父母、他的爷爷呢?他不知道。他不知道那亲近又遥远的关联究竟是什么。他又想起了那些悬浮在天宇间巨大的天体,它们昼夜不息,孤独地转个不停,如此遥远,却又多么真切。张林只觉得无助。苏妍离开的时候还回望了他一眼,她会懂吗?张林不愿再想了,他只想再见他们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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