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遇    更新时间:2017-05-03 16:29:56

我想起一部法国片,《新桥恋人》,你抱着我躺在北京某高级楼盘的狭小地下室给我絮絮叨叨地讲:

“米雪也有一只猫,只不过她的猫叫路易士·安你的猫叫太监,米雪躲在新桥上睡觉,米雪救了一个被车撞倒的秃子秃子跛着脚像我(你恰巧踢球把脚骨踢骨折),秃子叫艾利克斯。米雪天天把猫带在身上那猫真乖,艾利克斯去市场偷鱼切成生鱼片给她们吃,米雪的家族贴满了整个地铁隧道的寻人启事,找米雪,艾利克斯把它们全烧了。”

“后来呢?”

“后来艾利克斯坐牢,米雪回去治眼睛。”

“新桥是什么桥?”

“新桥就是这里这里就是新桥,宝宝。”

那是个冬天,地下室里闷不透风,八平米的小屋一间连着一间我们都能听得见隔壁电视机里**的喘息声。你带我去公用厕所兼浴室洗澡,进来个男人撒尿,我好兴奋,你捂着我的嘴,“哗哗”的莲蓬头下面,你进入我,我是你的新桥,我是你的恋人,你一直问我那句“こいびと”(恋人)怎么读你说你想不出。当你站在沃尔玛出口捏着那瓶偷出来的机器猫造型的儿童霜塞给我的时候我疯狂地笑了,那段时间我脸上涂的就只是这瓶模仿得不是很像的国产机器猫儿童霜。后来我们的“战利品”还有吉野家的装咸菜的小碟子,烧鹅仔家亮铮铮的刀叉,日料拉面馆的筷子座还有最最漂亮的一幅布贴画,来自一家小有名气的水煮鱼饭馆,在那个厅堂里,我对着这幅深蓝色的拼贴画说,真好看啊,于是你迅速地摘下它拉着我就跑,那幅画很大,我们把它抱在怀里一口气跑出了两条街,那画我是真喜欢啊,我更喜欢那天的心跳,整幅画在衣服底下摩擦着我的小乳房,那些风啊人群啊抓小偷的声音啊被我们甩得远远的。我们以为这就是新桥哪,你为了我无所事事你可以是鼓手可以是画家可以是个专偷超市的流氓。我们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而狂喜,我们要什么呢?其实我们什么都不想要。

确切地说,是二十五岁之前的我们什么都不想要。

在北京又哪里真的有那么一座新桥呢?让困顿而摇摆不定的我们住进去拥抱一只猫咪拥抱唯一的恋情并藉以温暖?我每次跟你走回那所地下室的小房子都觉得自己在拍电影,而且是个纪录片,我们走过高高的过街天桥穿过疯狂浮躁又可怜的大学生,穿过民工的眼神,穿过烤着大肥腰子的烧烤铁炉子,你揽着我的腰,树荫里传来的小提琴练习曲竟然让我流眼泪,我知道这样的生活是种奢侈,这样的附庸风雅又这样的不着调,我们拒绝生活的主题尽管一切早已迫在眉睫,我跟你说工作啊上班啊挣钱啊什么的你都会点头,然后抽烟,然后慢慢地说:

“我知道的啊。”

你知道的啊,你是聪明的你是我的宝宝你是我的神你是我的依靠,其实我们真没啥想法啊,真的吗真的吗?我说不清楚,我想起我们散步的时候了。那些时候我们天天晚上散步,你常常问我:

“等爷有了钱,最想要什么?”

摇头。

“给你买下所有意大利产的鞋子?”

摇头。

“给你买下全北京所有的冰淇淋?”

摇头。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带回全北京最贵最漂亮的‘鸡’,我要看着你跟她们搞。”

宝贝,我不是开玩笑,我是真的想看你搞她们啊,看她们为你神魂颠倒的样子。我闭上眼睛就能想像出你有了钱的样子,我能明白钱对于我们有多重要,可是,当一个契机开始的时候甭管是多么的无足轻重那个契机已经开始了,你被一种惯性所控制,你已经被毁了。你是迷人的,你也是残忍的,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赶场似的一个接一个搞那些女网友,你说我是贱货,我曾经在一个无依无靠的冬夜把你扔在一所冷冰冰的房子里,你身无分文,低声求我陪你一宿,我还是走了,我不愿意看你可怜巴巴的样子在这个世界上,我忘记了自己最可怜可是你的脸提醒了我,我扔下你,那间房里丢满了我和别的男人做爱留下的避孕套。从那以后我们各自为政,各自有了各自的情人还有私生活,我觉得这是一种更加高级和健全的**方式,可是现在,在这冷水一样的夜里,我想到的只有你的那封情书:

“我要把我从未有过的信仰押进去,我知道这一战旷日持久,没遇见你之前,我只爱我自己但现在,我无法不为你心疼。”

宝贝,这场泥地里的狂欢已经到达最high的高潮,那些比我小的小妞们撩起自己的上衣露出两颗白嫩的**,她们比我更加狂野更加自私更加地肆无忌惮。我不行,我还要假装优雅地用手指圈住风,我说出鸡零狗碎的至理名言并强迫自己信奉,宝贝,你像一颗颗破碎的珠子,穿不成惊世杰作的项链,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感动。我常常觉得,你写的那些零碎的歌词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那些精致的天籁,那些华贵和自以为是的嘈嘈切切,无奈的是,你没得玉盘可落,你脆弱得甚至支撑不住你自己,更没有力气将它们穿成惊世骇俗的项链。这时的你,软弱如我的最爱太宰治,你确是最纯洁最善良的宝贝,你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啊,我是懂得你的,我懂得你的善感和苍白,也懂得你的肿胀和疼痛。然而,我又是那样地瞧不起你,因为你软弱。在你病发的时候,我恶毒地嘲笑你的穿着和发型,嘲笑你的贫穷,嘲笑你的女朋友你的哥们,嘲笑你写的歌,嘲笑你的生活方式,因为你这样做,让我觉得疼痛。

疼痛,妈的,这矫情而自以为是的词语曾让我无数次地唾弃,然而在无人的夜里,我又不得不捡起它们,拍掉上面的唾液和尘土。我知道,只有它们才是我真正的灵感,是我唯一感受过的东西,尽管它肤浅和矫揉造作,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肤浅和矫揉造作啊,我们身在其中,浸淫其中,深埋其中,无法回头。宝贝你看,到处的口水歌都在唱,哪儿有什么永远,是非爱恨已无需再辩,菊花残你的影子已成霜,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我们受这个时代蛊惑太多,感谢这个古怪的时代吧,它养育了如此古怪和自以为是的傻逼你我。

我已经好久没有你的消息了。这次你来了,风尘仆仆来参加一个泥地里的露天音乐狂欢。你穿了一件质地还不错的猎衫,一同带来的还有大得要命的拖拉机和有肮脏豹纹座套的摩托车。

你从来都是一个爱出风头的家伙,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爱慕虚荣。有一年你去迷笛卖衣服,你捏着一件印着枪的T恤比画在身上:“多么摇滚的T恤啊,多么摇滚的T恤啊!”你跷起食指无名指还有小指,那个手势,成为那一时期最“潮”的姿势,并迅速在三个月后被“潮人”们所淘汰变成他们唾弃的“土鳖”才会使用的姿势——一如你们从来未曾使用过。

就是这样的矫揉造作。

我们坐在屋顶抽烟,看往年的同学们逐个从烟囱和滴雨的管道上爬下来面带笑容。我隐隐感到有什么将要为我们发生。

我一直是这样感觉的,我一直觉得这个时代是为了我们而发生,我常常以为自己是生活的主角,我常常恬不知耻地认为某个歌手某位作家,他们都是为了让我们读到听到而降生到这个世界。我一直有一些幼稚的想法,以至于读到太宰治的《人间失格》中“我”误以为床单被罩只是装饰品,就像立交桥只是为了增添马路气氛而特意修造的玩物一样;我哭了,我也是这样一个怪物,我更加白痴,我一直以为小说是真实生活的写照,是某个人信马由缰毫无城府的浑然天成的手稿,被人拿去信手发表并一举成名,我一直以为电影就是信手拍摄的镜头的堆砌,诗歌全部有感而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规则,大家都是天生的天才,一切以浑然天成的身份出现并自然而然地消失。毫无痛惜毫无责任没有追求没有目的一切以最自然的状态存在或者消失,大家都是天生的天才,大家都是这个世界的玩物并坦然地玩弄这个世界以及自己的才华。才华是什么呢?我从来没有深入地想过,我以为所有的文学理论都是扯淡,天才就是天才,这个世界上人类只分为两种——遵守规则的和不遵守规则的。不遵守规则的都是天才,他们才华盖世谈笑风生,他们甚至会飞,他们把规则死死踩在脚底下,痛快地喝酒痛快地赴死。他们为什么要赴死呢?因为他们向死而生。

就像我们最好的哥们唐胖子说过的,我们并没有睁开过眼睛看过这个世界哪怕是一眼,我们的生活如同一只懒猫每天只是睡觉舔毛睡觉舔毛如此而已。

就是这么的弱智和自以为是。

大学毕业以后你辞去了N份工作后开始“混圈子”,你无数次地骂那些老总主管秘书同事社会人,我从来没问过你辞职的原因,我们对这个世界毫不关心。你抽着烟抿着嘴笑,然后摆摆手说老子不需要,老子不关心。我,还有我们最好的哥们,还有我认识的所有人都认为,只要你写文章,一定写得比谁都好,你那么透彻,那么聪明,那么决绝,那么忠于自我,怎么会写不出好东西?可是谁又知道,写文章和透彻,聪明,决绝,忠于自我,挨得上的究竟有几分?你几乎从来就没写过,你只是在骂骂咧咧,你通宵上网,钻研谁的屄毛比谁长等无聊透顶的问题——后来,你索性告诉我们你病了,你得了抑郁症,然后淡出我们的视线,你轻易地尝试了所谓的生活后就全然放弃,你混了混所谓的“圈子”,然后满脸鄙夷地拍拍屁股走了。

像你这样的孩子啊,一定比毕业那天校园里漫天撒下的白色考卷还要多。你的身体,就是那废弃的白纸,你的精神是神,它还在天空舞蹈,它洁白又苍白,卷曲又生动。你轻易地尝试,又轻易地放弃,你就是摇摇摆摆的花呀,学谁都学不像,瞧谁都瞧不起的花。

这是个泥地里的狂欢,夜空上放燃着白色的孔明灯,一些不明所以的歌手在离我们四五栋楼那么远的地方高歌,跳跃,这样的音乐狂欢充斥在我们年轻的生命中已经很多年了,我们很有经验地把手插进牛仔裤口袋,远远地看表演,轻微地舞蹈。

在我们有限的成长空间里,这些形迹可疑的歌手们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他们有的奔放有的颓废有的狂野有的不伦不类,他们有着种种翻译得莫名其妙的音乐流派在我们成长的中期一股脑儿地朝我们倾倒开来。他们教会我们插一朵花在枪口戴上圆圆的小眼镜;腰椎处文一只蝎子或者脑袋上绑一根红绳。当我们轻信了他们的谎话后他们又一股脑儿地消失了,留下杂七杂八的广场和理想。他们在我们刚刚捏紧小拳头决定为摇滚为自由奋斗终身的时候突然撤离,在这之后并没有什么理想破土而出,破土而出的只有摩天大厦,各个楼盘叫嚣着席卷我们的生活顷刻间我们变成了最没用的一批傻瓜蛋。当然,没这么可悲,也远没有如此的可悲,我们只是吮着手指发呆罢了,我们的拳头捏得并不紧,最起码并不比我们站在操场上为了成为一个红领巾而为了国家奋斗终身时捏得更紧些。至于比我们更小的孩子们,他们在十八岁后依旧把红领巾系在脖子上以示他们的稚嫩和年轻,另类和反叛,这是多么的讽刺啊,只是我们见得太多听得太多啦,时代滚滚向前势不可挡,谁都没闲心听我们这些自怨自哀的小回顾。在我们成长的后期,这些音乐节日代替了最美好的六一儿童节,我们可以去这样盛大的派对里装儿童装神仙装妖怪装怪叔叔,比我们小的孩子们轻易接受了这样的形式他们并不会为音乐的华丽外表所蒙蔽,他们才是真正没有信仰的一代,他们可以在听说你仍然在听科特·柯本之后丢下白眼骂你一句傻逼或者土鳖,他们把周杰伦和The Cure混着听,他们脱掉在学校的奇装异服后轻易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意气风发走进办公室写字楼——成功转型——他们远比我们现实,这让我羞耻,但凡拿不能融入社会说事的人都应该是羞耻的,这早就成为冠冕堂皇的借口我也曾指着你的鼻子如此咒骂你不争气,有什么啊?不就是冲将出去,不把自己当回事不就完了?可是谁又真的能把谁当回事呢?

我和你眼神厮缠,用我们从小就从电视机里学会的魅影(我们从小便看着言情片儿长大,这个于我们是无比的在行)。我们用手捕捉一些虚无的风,捏出两只高脚杯,将风灌进杯子,我们念诵顾城的诗,“这消息像鸟,就要飞起来”,我们手挽手的时候自然而然想到的就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事实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早就是某房地产商耳熟能详的楼盘推销广告语,被偷换的东西太多以至于我常常搞不清我爱的是你还是爱这个时代象征物的累积——像一个低劣的时代陈列博物馆,博物馆里陈列着自恋的你我——弱智的我看着弱智的你笑,你笑得甜蜜蜜,仿佛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夜空上放燃着白得有些吓人的孔明灯,一些歌手在声嘶力竭地说着一些屁话。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们啦,刚才的火灾显然更吸引比我们小的孩子们,他们轻易就能攥住自己想要的东西轻易生出黑色的翅膀飞行。这是在屋顶,却无比的泥泞,天上往下掉着泥巴,我们把手插进衣服口袋,远远地看表演,做梦般地舞蹈。看看我们脚下的混凝土建筑,宝贝你看,这些居民楼,它们多像一个个沉睡的梦。我们站在梦的顶端,居民里纯良的人们,我们的爸爸妈妈,还有其他的人,他们也都在做梦,他们的梦支撑着我们的梦,我们全部都来了。我站在这里,它们是托举我们的诗人和作家还有歌手乐队们,他们的作品全部变成了楼房,变成了烟囱,我们站在他们的作品里,做我们自己的梦。

我们是这样干燥地长大,我们自身的体验乏善足陈,我们一股脑地接受一股脑地又被抛弃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脚底下这硬邦邦的混凝土,它隔离开我们,其实我们经受的别人早就经受过,但我们却没有办法留下更多,什么都留不下,一如这毫无特色的混凝土居民楼,一如这毫无想像力的天台,天台一个接着一个,脚下是粗粝的沙子混合着柏油修补过的楼顶。一些排烟管道就像童年时折磨过我们的电影,我们童年时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的黑洞。我们手挽着手,自虐般地企图把身体靠过去,可能有多少时间留给我们呢?烟囱里传来了疯人院病人们的呻吟,火车声,还有《十二猴子》的叫声,那都是过时的电影了吧?我们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呢?我一阵心慌,不过宝贝还好,有你陪我受罪,我们痴恋的自己不过是如此轰隆作响的大烟囱,烟道里传出“呼隆隆”的声音,像一列列一鼓作气的军队,像一个时代蜂拥而至又悄然离去的脚步,我已不愿再去想,我们是被虚无制造出来,还是正义无反顾地进入无尽的虚无。

有人在喊:

“看,演出开始了!”

暖场过后,四五栋楼远的地方终于出现了几名正经八百的歌手,他们分别是海明威、詹姆士·邦德、阿童木和机器猫。他们脖子上全部系上了最IN的红领巾,詹姆士·邦德还穿上了海魂衫,并把头发梳成了**那样的发型。

“多么复古啊!”

人群里面喊道。

你轻拍我的肩,背后是无尽的轰隆声,我眼前浮现出**的《垃圾场》专辑封面,**瘦小的身躯后是一场大火。大火烧了多少年,没有人会知道,我们正轻飘飘地待在楼顶,轻飘飘地听歌,轻飘飘地唱歌,轻飘飘地看詹姆士·邦德拿一把刀子剜进了海明威的心,我们轻飘飘地换台,手里拿着遥控器,我们观看凯鲁亚克怎样被一只熊吃掉,观看各种视频,观看跳楼,车祸,爆炸,战争,观看90后小妞露**视频,观看广州人吃猫,用高跟鞋踩狗,鲸鱼集体搁浅自杀,一头无邪的北极熊在无忧无虑地玩耍而下一个镜头是原油在泄露……我们轻轻皱眉,我们轻飘飘地将眼神左转或右转,我们不断换台,我们手里始终拿着遥控器。

在旁边那个的舞台上,哆啦A梦正在使尽绝招。

“嘿,老家伙,快回家吧,你过时啦!”

他狠毒地踩着阿童木的头,逼迫它承认自己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英雄。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11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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