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遇    更新时间:2017-05-03 16:29:35

编者按:本刊去年“新人场特辑”,推出一组拥有“跨界”背景的小说新人;本期特辑的主题为:“文坛陌生人”。同以往较为熟悉的青年作者相比,这批“80后”、“90后”作者,是更为陌生的文学力量,通过他们的小说、非虚构、诗歌等内容,显示了不拘一格的才华与活力。

我梦见你了,连续三个晚上。这次你来了,风尘仆仆来参加一个泥地里的露天音乐狂欢。你穿了一件质地还不错的猎衫,一同带来的还有大得要命的拖拉机和有肮脏豹纹座套的摩托车。

我们坐在屋顶抽烟,看往年的同学们逐个从烟囱和滴雨的管道上爬下来面带笑容。我们眼神厮缠,用手捕捉一些虚无的风,捏出两只高脚杯,将风灌进杯子,我们痛饮,不停地有往昔朋友们跌落在我们身旁,他们纷纷面带笑容。

这是个泥地里的狂欢,夜空上放燃着白色的孔明灯,一些不明所以的歌手在离我们四五栋楼那么远的地方高歌、跳跃,这是在屋顶,却无比的泥泞,天上往下掉着泥巴,我们把手插进衣服口袋,远远地看表演,轻微地舞蹈。

看看我们脚下的混凝土建筑,这些居民楼,它们多像一个个沉睡的梦。我们站在梦的顶端,居民里纯良的人们,他们也在做梦,他们的梦支撑着我们的,我们全部都来了,站在这里,这里没有最普通的草坪,更没有各种有诗意名字和氤氲故事的其他植物,我们就这样干燥地长大,站在城市最普通的混凝土上,参加一个最寻常最傻逼的摇滚音乐派对。

天台一个接着一个,脚下是粗粝的沙子混合着柏油修补过的楼顶。连成一片的天台每个上面都有年轻人在跳舞,他们借助一根根管子降落在这儿,这里面有我的同学,还有童年的伙伴,不知为什么,他们全都来了。他们没有问你在哪里上班啊这样让你尴尬的问题,他们满面笑容,脸庞年轻而且红润,我们亲昵地笑笑,远处有栋楼房在冒烟,我们倚住身旁的排烟管道含着笑矜持地观看。

“嘿!着火了!”

有些比我们小的孩子忍不住叫出声来,他们比我们更加地放肆和狂野,他们把半个身子悬靠在楼板上企图抓住愈来愈浓的黑烟。黑烟让他们兴奋,而我们却只是感兴趣而已,他们伸出手去抓那些汩汩喷涌的黑烟,突然背上长出了黑翅膀,他们咧开嘴笑笑,像一只只寄居在楼道里的蝙蝠,飞远了。我们目送他们远离,不停地有我们熟悉的人从比我们高的楼顶跨到我们的楼顶上来,他们有的穿着白色的睡袍,有的穿着金灿灿的晚装,手指全部捏成一个半圆的弧形,那是我们的高脚杯,我们亲切地交谈,交谈声嘈嘈切切,像极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然而没有玉盘可落,我们妙语如珠,我们嬉笑怒骂,我们故作优雅地把手指蜷成一个弧状物,嘴里轻轻说着“我操!”,这些声音,最终都遁入墨蓝墨蓝的苍穹。我们用手指网罗住风,风做的美酒在我们唇边溅落,涌动的嘈嘈切切像一首开始时尖利却很快息事宁人的歌。

“看,演出开始了!”

不明所以的暖场过后,四五栋楼远的地方终于出现了几名正经八百的歌手,他们分别是海明威、詹姆士·邦德、阿童木和机器猫。他们脖子上全部不可免俗地系上了红领巾,詹姆士·邦德还穿上了海魂衫,并把头发梳成了**那样的发型。不知为何我看得一阵心慌,我捂住胸口靠住身后的排烟管道,管道里传出“呼隆隆”的声音,不知是什么东西被灌了进去,还是什么东西被吐了出来,“呼隆隆,呼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像一列列一鼓作气的军队,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被虚无制造出来,还是正义无反顾地进入无尽的虚无。我捂住胸口蹲坐下去,你轻拍我的肩,背后是无尽的轰隆声,我眼前浮现出一张不知名的新闻照片,照片是一对年轻的恋人,手指夹着香烟坐在幽暗的桥下亲吻,桥上大批的装甲车军队正在开过去,开过去。我想起了我写给你看的一首诗:

红色的胸罩紧紧包扎在你受伤的左臂上

胀红的红溃烂的伤

你吻着我的额头说这多像一个恶心的袖章

是啊我们只是暂时

待在路上

在路上,哪儿有什么路啊,我们待在楼顶上,距离泥土,距离道路远了岂止十万八千里,我们轻飘飘地待在楼顶上,轻飘飘地听歌,轻飘飘地唱歌,轻飘飘地看詹姆士·邦德拿一把刀子剜进了海明威的心,我们轻轻皱眉,我们轻飘飘地将眼神左转,旁边那个舞台上,哆啦A梦正使尽绝招逼迫阿童木承认它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英雄。

我的宝贝,在这轻飘飘的夜里,你来了,陪我参加这个泥地里的露天音乐狂欢。泥地也不是真正的泥地,我们稚嫩的脚丫只是轻踩住浮在混凝土上面的泥巴,这泥巴黏稠而温暖,像海面上的海鸥在拉屎,但是没有海潮,没有海鸥的鸣叫,什么都没有,没有夕阳和追逐,只有黏稠的烂泥巴,踩在脚下一样的泥泞却不留脚印,混凝土硌着我们依旧稚嫩的脚心,天上的雨依旧在下,稀稀落落断断续续,一如我们**妈的苟延残喘的青春。你轻轻拉起我的手,在我们二十岁的时候。哦,不对,我二十岁的时候,你才十七岁半,爱对我们的意思即做爱,欲望像火山,而那时的摇滚乐,还是傻逼才会相信的四十三次的日出和日落,我的宝贝,你说你像一块干燥的糖化玻璃,我在遥远的地方鲜艳欲滴,那一年你高考,你翻过临沂郊区那座小得不能再小却考中率巨高的著名的高中的院墙,走了半个小时的路,穿过沉寂的麦田,遇见我。那天我坐了一宿的火车,没座儿,我穿着破烂的短裤背着包要去北京,我跟父亲闹翻了,我要休学,我要去北京。那一年我上大二,你高考,你说你要保护我,你站在橙黄色的路灯下,旁边是两尊破庙门口的铜狮子。不知为什么,我发了疯地朝你哭闹,我要去北京,我要去北京,那时的北京,怎么就会拥有那么大的魅力,而被它魅力所打动的我们,又怎么那么的软弱,一个像干燥的糖化玻璃,一个是流着眼泪的糖稀。糖稀,这个词儿多么的软蛋啊,一如我们软得不能再软的性格,和我们眼含热泪却无法抱头痛哭的青春。我后来说过多少次我要去北京,我说过我要跟你住地下室,我说过我要拚命写歌词,养活你,我说你是我的孩子,我说当我们手牵手跑进超市买避孕套的时候,我笃定我们前世是双胞胎,我们像两个小E.T.,抓着彼此的头发安眠,我们跌跌撞撞一头冲进青春的黑色幕布里,任由镜头拍下我们漫山遍野的蒙昧和孤单。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孤单?

我们为什么会这么孤单?就像为什么会有这个屋顶上的狂欢?我们都是楼层里长大的孩子,我们都没有兄弟姐妹,我读的第一个与姐妹有关的故事是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直子的姐姐是她亲手触摸的第一个死亡,关于姐姐的描述让我想起蕾蕾姐,我没有姐姐,如果一定要说有,也只是一个亲戚家的并不时常出现的女孩,她比我大四岁,我叫她蕾蕾姐,我小的时候,她来我家陪了我半个夏天。蕾蕾姐经常把我打扮成一个小妇人,穿上妈妈的衣裙,头发上插上孔雀羽毛,她教我笑不露齿,她给我表演千金小姐怎样吃东西怎样走路怎样笑,更加快乐的日子是我们得到硬纸板的时候,一块比脸庞略大的硬纸板就是我们的宝贝,蕾蕾姐会在上面描绘出一个真正的千金小姐,柳叶眉,杏核眼,樱桃小口和云鬓凤冠。她把这张人脸用松紧带绷住,并在瞳孔处钻出两个小洞,戴在我头上。甭管戴着一张假面的我看起来多么诡异和不正常,当时的我都是那么的兴高采烈,我仿佛摇身一变真的成为戏文里的千金小姐,两旁是花团锦簇绫罗莺燕的锦绣人生,而我只一跃,就长得这么大,这么漂亮,这么亭亭玉立,我只需开口唱,唱良辰美景奈何天,甭管是啥意思,只要唱下去,就是花团锦簇的美好人生,这是多么美好,这美好蕾蕾姐给了我,后来她回家了。再后来,她死了。蕾蕾姐练气功走火入魔,跳进了我家不远处的奈河,尸体很庞大,一方面是被水泡的,另一方面是她长期吃含激素的药物,那时她已精神分裂。那年我高考失败,爸妈离婚,画笔被我掷进炉子,连同所有的教科书全部烧成了灰烬。我没有兄弟姐妹,蕾蕾姐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流。她只有二十二岁,她是我最早的绘画启蒙老师,我们曾经在半个夏天里天天听戏,用层叠的衣裙把自己打扮得莺莺燕燕,除却这段回忆,我的童年里就只剩下风声作响的空旷楼道,邻居家养了没几天就死去的兔子,一群小孩朝我身上扔沙,我抿着嘴,却不敢闭眼睛,我怕我一闭眼睛他们朝我扔石子,我站在那里,手背在后面,我和我手里的塑料洋娃娃被操场上的太阳晒得滚烫……妈妈们在各自的阳台上嚷,吃饭啦,孩子们一哄而散,奔去各自的家中,他们全部自私而凶猛,在一起只为争夺玩具,拚比力气,没有什么感情,为了一点糖果就可以随时翻脸。我没有朝夕相处的姐妹,不知道一起起床一同午睡是什么样的感觉,也没有要好的小朋友,我的童年,只剩下那么一点蕾蕾姐教我扮千金小姐的回忆,再就是校园里的你争我斗。你也没有兄弟姐妹,你比我更惨,你被板着脸的父母早早就送去上学,五岁的你走在荒野的地畦上,不知是那家小学荒谬还是你上学的道路荒谬,你要经过一个坟场,五岁,泛白的天,太阳还没出来,早早起来了,走去那里上学,走都还走得不是多么稳当。你说你在坟场看到了很多东西,我相信,我看着你的眼睛,直到今天它们还是那么的黑白分明,你说你看到坟场有个老人每天要跟你说话,你害怕,但你不敢跟爸妈说。你的妈妈是个表情寡淡的中年女人,不会抱你,不会握你手指,你领子歪斜的时候也只是把你牵到镜子前面让你自己扶正。在班里你是最小的孩子,甚至三年级之前你都没有什么记忆,除了那几座孤坟,除了菜畦上的天,永远是阴蒙蒙的天,因为你出来的时候总是那么早,你在父母的命令下第一个到达教室,冷得只能把手塞进桌洞里。你也是楼层里长大的孩子,跟着楼层一起的是铁笼子般的防盗门,你像许多个表情单调的孩子一样曾被锁在防盗门里,阳台下面是蝉鸣,那时还有那么几种名字奇怪的植物在庭院里生长,但你已经失去了亲近他们的机会,你在演算本上做数学奥林匹克,实在无聊了就看书,一本劣质的科幻小说,详尽得不能再详尽地描述了世界毁灭后人类怎样重建家园,怎样屠杀劣等民族,怎样为了繁衍优质种族**,怎样把人肉碎片抛掷在阳光里祈求宇宙之神的宽恕等等。怎么会有这样的书,后来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我们的童年,都是楼道里呼呼的风声,水渍进水泥地里的阴凉味道,都是坐在防盗门里轻声唱歌,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伙伴,站在阳光炙热的操场莫名其妙地遭受白眼,翻一箱子乱七八糟的书,早早翻看《聊斋志异》和《所罗门王的宝藏》,对着各类奇怪的黄色书刊还有黄色插图**,自己跟自己玩,无人的暑假对着镜子查看生殖器,早早学会安慰自己,自慰只是为了获得沉静的睡眠。

妈妈对我说,你看楼房是多么好啊,你看你奶奶家是多么阴暗,床上爬着小虫子,潮死了,我们是最早住进楼房的,我和你爸爸是双职工,我们单位好,你这么小我们就分到了楼房。是啊,我没有任何关于平房的回忆,我没有走在潮湿砖块上的感觉,没有机会触摸庭院里的风和树,草和露珠。我被妈妈养在了悬空的楼房里,只能拚命想像奶奶家的阴暗,还有爬到床上的小虫。在我更大些的时候,我常常读到一些关于植物和昆虫的描写,这些描写让我发疯般地艳羡,因为我至今都不认识几种植物,更没接触过多少昆虫,那些氤氲着美好名字的动植物就像是一个斑斓着原始气息的壁虎,趴在我混凝土和砖块的墙对面,我忐忑地抚摸着墙壁朝它张望,有那么几个瞬间,我渴望它能够吞我下去,那样我就能在一片腥气的浓绿当中尽情涂写原始植物的茂盛和狂野的诗情,我就能变成一个光着脚丫踩着藤蔓的野小孩,而不是现在这个面容模糊地站在阳台上望着欲望都市发呆的苍白怯懦的城市杂种。可不幸的是我就是个苍白怯懦的杂种,这个杂种出生在1980年代,出生在翻天覆地变化却不着痕迹的城市,站在欲望火山口吮着手指迎风摇摆,在大家穿匡威的时候也穿匡威,大家听朋克的时候也听朋克,在大家说朋克是傻逼的时候,我也轻轻别过头去,假装自己没听过。我就是这样一个杂种,亲爱的,你比我更加自我否定,更加摇摆,更加地说话不靠谱,今年的衣着只能比去年更傻逼,别忘了,你比我小两岁半,你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杂种!

我上大学时写了几首歌词,你顺利地把这几首歌词卖给了一个地下乐队。乐队唱起我写的歌的时候你竟然在流泪,你说这是你的理想你的热情,那个时候我整天琢磨的都是我怎么才能去北京,我怎么才能顺利地在北京找到工作跟你天天住在甜蜜的地下室天天做爱天天做爱一直做到你的做爱技术有所长进为止。我整天在日语课上写小说,写我们怎样在教室做爱怎样在楼顶做爱怎样在精神病疗养院面对一群疯子做爱。我顶熟悉的就是做爱,我跟无数的男人做过,一开始你是技术最差的一个,可后来你变成了技术最好的。因为你发现我背着你跟别的男人做爱之后,也疯狂地开始跟别的女人做。记得你写给我的第二封情书上这样说,你说你要把从未有过的信仰押进去,你接受不了很多年以后这样一个结局,你知道这一战旷日持久,你说你准备好了,问我呢?我呢?我忙着跟一个又一个男人见面,做爱,消散着自己向死而生的厌世,我不耐烦地挥霍连同青春一起飞来的缠绕在我身上的金**欲,并把它们全部转换成呻吟,**,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还活着。我就是这样一个疯子,而那个时候,你是个崇拜我的小可怜虫。后来我真的去了北京,在那个房地产商塞给我一万块钱过夜费之后,我烫着当时最狗屎的红色头发,穿着当时最低俗的粉红色亮片裹胸,我们在地铁上接吻在马路上接吻在天桥上接吻在超市门口接吻,宝贝,我来了,一年前你为了我改动了志愿,从青岛某一流海洋大学改到了北京这个二流的半吊子学院学半吊子金融管理,当时我想得很简单,我就是要你去北京,我就是要过刷盘子洗车的生活,我就是想住地下室,我要消耗掉我过剩的青春然后无憾地死去,在这之前,请带着我去看那四十三次的日出日落,告诉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告诉我除了爱情,其他的都是狗屎,哦,不对,连爱情都是狗屎,我们站在屋顶吩咐整个世界去死,狗屁不通的战争,狗屁不通的社会,只有做爱是相通的,做爱不用思想,做爱是蜜糖,亲爱的,从那一年起,你开始有那么多的小女孩喜欢,从你长大了。

你长大了,这多像一场灾难,而在灾难的过程中,我并没有守住你,而是默默地待在一旁发呆,抽烟,跟别的男人胡搞,我已经无法去追究到底是什么让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而我自己也早已变成了一个善于掩饰的女人。我们怎么会变成这样?你说你知道这一战旷日持久,你要把从未有过的理想押进去,可哪里有什么理想?哪里又有什么战争?有的只是你听过的落满灰尘的打口带,你曾经像带着自己的性命一样把它们带在身边,即使遭受父亲的责打也在所不惜。你疯狂地寻找世界背后的血,你看《麦田守望者》的时候竟然哭了,你站在学校操场边上给你最好的哥们打电话,结果是你最好的哥们连同你周围的同学一同骂你是傻逼。傻逼就傻逼呗,如今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人承认自己是傻逼**装逼犯,他们轻易就下载到了你当初跑好几个街口才买到的打口带并稍微听听就嗤之以鼻,到处都有人看过凯鲁亚克的《在路上》,很多东西变成了一张薄薄的标签被他们贴在身上,做一个文艺装逼犯只是为了泡到更多的姑娘。哪儿又有什么战争呢?看《重庆森林》的时候你抱着我看《东邪西毒》时你抱着我,等到《2046》上映,你怀里是不同的姑娘,你们躺在宾馆的床上看碟,你们做爱,片中的王菲扮演的那个机器人望着镜头落下了一滴迟钝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眼泪。

“Ashes of Time”,时间的灰烬,一切都是时间的灰烬。我们的对手是时间,我们迟钝的眼泪都只是为了装逼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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