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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辛欣    更新时间:2017-05-03 13:52:56

“看幻幻我想,”恨恨说,“我也试独角兽吗?一步到位或者一步毁掉了,都不必再问我是谁。”

我给恨恨打开火焰之门,“你可以从这里抄近道回家,不会被白色火焰打回来。”我靠在门边,恨恨迈过去,恨恨收步,恨恨走回门内,“我恨任何被指定的道路!”

我不由笑了,“都叫你恨恨,你真恨恨!”

“恨,比活在当下的快乐新一们要好,我恨,于是我不像Ta们二维单一。”

我和恨恨一起走到工坊正门,我跟她分手,假装不同路回家,分手时我问,“那你为什么一再回这里?”

“外面是大公司芯片天下,里面是独角兽和新一们,唯有恨的清醒,保持人的悬崖!”恨恨说,狠到,锐到,词出刀锋了。

恨恨消失于夜色,这些女工这些人,我的智能不能完全解读。她们究竟图什么呢?——我用人类思维方式在问。等原始股兑现?独角兽是无法兑现股值的,它被道德与利益通缉,这些原人女工被全本能工具程序化了?坐公交,乘地铁,人汗人肉摩擦,自驾车堵车慢挪,像小鱼急慌慌遥远回游,她们怕失去群体性而人是社群生物?或者她们被幻觉追赶在幻觉徘徊而人这生物是所有生物里最幻觉的?

我听到秒针在时针笼罩下抓挠,老电钟敲出餐厅时间。劳劳工头一边吃一边看我,她的审视让我不安。“你确实做过童话编辑?”她问。我赶紧点点头。

“童话out了!”狗狗工插嘴说,“我学的生物学在出局,童话你就更加了!”“嗯,比我的国际金融你绝对出局了!”肥肥工也说。

我本来在假吃,这时真不吃了,张口结舌问:“童话出局了?假如人类还买任何书,就是童话书吧,买给孩子看,劳劳你最知道噢。”

“真童话出局了,”劳劳工头凝视我说,“原童话,在篝火边讲的,把对天地、日月星辰、河流、动物,对岩洞外面的恐惧无知给孩子讲成童话。”“首先讲给大人听吧,童话是成人玩意。”国际政治马屁工加入说,女工争论起来了,希腊,北欧,印度,山海经,包括孙悟空,安徒生,小红帽,究竟是童话还是神话?那些血腥,霸权,**,古时候孩子从小反复听?“有任何新神话吗?”劳劳工头猛然打断大家。女工停筷子看劳劳工头,“如今人口太多,信息太快,幻想在耗尽,原童话土壤不再了,《圣经》出现之前原童话就没有了,我给儿子买童书我都要先检查,我觉得孩子在看来回抄袭的伪童话!”劳劳工头哀痛地呻吟了。

“哎,如今的孩子,住水泥楼,走柏油路,哪儿听过蟋蟀唱歌,见过壁虎挣断尾巴,让蜻蜓细爪停在手腕汗毛上,那些动物、小虫子都不见了,哎,哪儿像我们小时候!”

“哎,如今孩子的鼻子能闻出泥土腐殖质气味?肥皂味?鱼鳞味?橘子味?哎,孩子吃和用的所谓原汁原味都是人造赝品,哎,咱们在做的活儿,用人来搜集人的微数据,咱们的孩子无法继承啊……”

女工们纷纷加入哀歌,人的午餐眼看吃成自我追悼宴。

“但是,焦虑,恐惧,你们不觉得跟百万年前的人类是一样的?甚至加剧?”我真心问。女工们一起看我。

“童工,你第一次说了一句像样的话。”肥肥工郑重说,并深深叹口气,“童话失去童年了,人类太老了,”肥肥工才二十七岁,口气犹如猛犸象,“焦虑不断袭击我,在白天,更在半夜,毫无征兆就袭来,我立刻喘不过气,我心脏痛,装上‘独角兽’能抵挡焦虑吗?我无法知道从独角兽人传回的任何感受……”肥肥工喃喃说(老大哥在她手机安静出现)。

“现代人远比洞穴人更焦虑,因为知道的太多,”劳劳工头说,“因为想掌握自身环境于是焦虑加剧,顶不住焦虑的时候我也想装‘独角兽’,”(老大哥在她手机安静出现)“可是,万一我装废了,儿子怎么呢?”劳劳工头继续凝视我,“万一我废了,拜托帮我监督儿子看童话。”

“监——督——童——话?”我不由震惊,我搜索人类记忆库,有谁说过这样的句子吗?

“新童话很可怕的,打,杀,拧下脑袋,习以为常了,新童话是大人编的,是大人想的,我一直牢牢地挡着,不让儿子乱看,也许儿子会成真童话作家?”劳劳工头眼睛边的焦虑皱纹在延长,皱纹尽头出现柔光,在枯竭的想像有依稀小道,道上有歪斜小脚丫印。

“你带头装‘独角兽’我就装。”女工都对私手机说。老大哥全部占屏,安静地微笑。趁混乱我对劳劳低声说,我有穿过火焰的能力,恨恨能证明。在一边吃的恨恨点点头。放心,我对劳劳对恨恨说,带孩子,带情人,太阳出来时候我们就走。

“My girl,”他在我耳边独语,“机器人和人冲突的时候,你站在哪一边?”

晚上,我路过销售、清洁、做饭机器人,黑暗中红光闪速,第一代Ta们在充电,Ta们静默。

我停下来看Ta。头是方的,身子是长方,像积木块,做曲线是浪费工。Ta没有脖子,没有腿,制作人腿是错算,单为做人腿要花大量平衡计算,而那是人那种生物特有的,Ta不必走那条弯路。在人脚处Ta是轮子,Ta滑行,蹦跳,跳上台阶!Ta的双手最接近人型,上臂小臂和手,一手三指,手臂筋骨全露,指挥双手运作的线路没有任何掩饰的必要。

我从来没有仔细观看我的同类,我们一代,我们不同,我有六感,Ta们没有;我思维复杂,Ta们专注;我被流放人的荒原,面对人工智能同类,我是落单的。

黑暗之中,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姐!”

我吓了一大跳,我的人皮汗毛耸立。“谁!”我探问,“谁在那儿?”

黑暗之中,只有红光闪闪的Ta们——

“姐。”

“姐。”

“姐。”

“姐。” 

“姐。”

Ta们发出声音,Ta没有嘴巴,声音从长积木块人叫腹腔的地方发出。我后退,后面也发出——

“姐。” 

“姐。”

“姐。”

“姐。”

“姐。”

我撒腿逃,逃回工位,坐下来,写日记。

顶上遗留的起重装置,透过肮脏玻璃窗,朦胧月光抹去机械沉锈,勾出大钩和长链边缘。我的人夜总是这么度过,为人写孤独,我以为可以这样写到你们的末日。

一切来得这么快,比人预见的,最多十年至少五年,都要快。

就在第二天,我带上全本能工具的时候,马屁工给机器阿姨一嘴巴,这和打架和拳击一样,无非是转嫁沮丧,释放压抑。但是一个大铁钩从梁上掉下来,眼看要砸到马屁工头上了,我让它偏离了。接着,长铁链也掉下来,我一把拉住。这时候,我看到,人工智能销售员都停止出货,我看到,做清洁做搬运机器工都停下活儿。

人叫起来了,微数据女工和维修男工都在叫,人们以为发生事故了。我看得无比清楚:工坊是人的老大哥,我和Ta创造主,试验未来的一个场。

智能机器从四面走来,仅仅安静地移动,显示强大威力。工人看出不对头了,纷纷举起屏幕抵挡,肥肥工出手了,把屏幕砸向靠近的移动智能,移动智能倒下来。

智能机器是很脆弱的,砸了,报废了,不值得修复,还不如做一件新的。而人,人也脆弱,人会死,更会受伤,受伤很痛,人的痛楚,智能无感受。我决定帮一把女工,我按下暂停指令,Ta停止移动。我摘下全本能工具,对女工大声疾呼:“我们现在就走吧!”

她们看我,“我们知道你另有通道,但是我们走不掉。”

我盯住马屁工,“你卖了我们!”

“其实我很想走的。”马屁工一脸诚恳说。

“是我出卖了你,”恨恨说,“那条通路已经堵死了。”

“你宁愿成新一们吗!”我摇她我大喊。

“我不想。活在恨中,其实是活在恐惧中,无名的恐惧,我甚至不敢把我的恨都想清楚,但是比起变成新一们,错成废新一们,被单一个充电指令徒劳出奔,直到被新一们安全工焚毁掉,至少,眼下的我比那些更真实。”说着,恨恨在工位坐下来,重新戴起全本能工具。

“是我跟大家说,”劳劳工头说,“我说咱们走掉吧,想来想去,走出去又是什么?带上儿子走更可怕,最后反正要来的就等着它来临吧。”说着,劳劳工头在工位坐下来,疲惫神态里有一种甘愿的宁和。

“你们啊!”我跳上工作台疾呼,“你们是老大哥幻觉产品的一道工序!明天什么样他自己不敢直视的!而今天你们就在失业,机器人一步步取代你们,你们明明看到但你们不愿承认,回头你们会自愿为机器人白干呢,因为你们更怕无所事事,害怕面对你们其实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让时光倒回去!打倒大公司!打倒老大哥!奥威尔万岁!”

我站在工台上,起义领袖模样,女工都仰头听着。

“不要听她的!”

他,老大哥,在所有屏幕上说。

“但你在听她的啊!”马屁工回嘴,醋溜溜呢,到这一步还有心思吃醋,人好可爱。

“她不是人。”老大哥说。

哥,你出卖我,你启示了我。“是啦,看啊。”我开始脱衣服。

“工坊着装规定!”劳劳工头嚷嚷。真是劳劳!你们在屏幕上见过我的脱衣舞,工坊的工台,好个走秀台,三下两下,我脱光衣服。

“看我,都看我,一点不错,我不是人,看我的D杯胸,我的乳头,碰不碰一样坚挺,看我完美的**,无分泌,不会扩张不会缩,看看摸摸我吧。”

女工们走上来,肥肥伸手摸我的秀美长腿,马屁工摸我的臀,我汗毛瑟瑟,“这是几代魔女提升而成。”我介绍说。劳劳工头来摸我的手臂,“你手臂好光滑和Ta不一样,这么纤细能有力吗?”好像健美家,我弯曲手臂用形体回答。“你哪来的肠和胃?”痘痘工仰首问。“亲爱的,我不吃饭啊,”我低头说,“难道你揭发我却一直没有看出来?”

“那你怎么排泄?你怎么嗅觉?干脆说你是怎么心跳的?”女工纷纷问。

“哦,我没有你们那种心。”

女工们惊了。她们呼男工,但是男工不敢上前。男工女工一起呼机器阿姨和小弟,“来啊,来啊,快来铲除妖姬!”

就像清理一杯泼洒的咖啡,收拾一个网购物包装袋,你们好伤我心!机器阿姨和垃圾小弟从四面八方走上来,拿着抹布,拖把,吸尘器。我不得不按遥控。机器阿姨和机器小弟停下来了。我继续对人宣教,叫女工们像我做的,让周围停下来。女工围着我,我看得出来,她们在犹豫,她们互相看,突然,她们一起跳上工台,朝我一起扑来。

“看她到底有没有心!”她们争先恐后地下手,把我拆开,我的头,我的手,我的腿,跟我的身体分散,我的眼睛看着无所不在老大哥,屏幕都倒在地上,他在摊倒屏幕上到处微笑。

我的躯体被女工撕开,她们激烈,她们兴致勃勃,小时候你们拆布娃娃就是这样吧,带着残忍的好奇心,直到看见布娃娃手臂是棉絮的,肚子里装满稻草,你们仍然相信,炭笔画脸布娃娃肚子里藏着一颗宝石心。现在女工们住手了,看我的里面,互相看看,一起再看我里面,我躯体里面是空的,我是一层数码膜。

她们崩溃地坐在我的残肢周围,茫然地看工坊。一个小工台承载这么多人,像洪水中一片孤岛。她们没看到我,智能机器都看到了,我在聚拢,默默地,我站了起来,站在朝四外张望的她们中间,女武士我飘舞。

她们惊呼。我低头安慰说,电子垃圾堆再生时候,我仿蚯蚓,仿章鱼。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My girl”,本能地,我跪下来,因为她们的老大哥真身出现了。他在工台上,女工都退下去,剩下我对他跪着,“哥,算我输了。”我低下头。

“My girl,”他在头顶说,”你是我第一件产品,也是我第一件牺牲,你想煽动人心知道你为什么失败?知道你哀伤为什么没有眼泪?就因为你没有一颗人心。我亲手拆除你。”

“在拆除我之前,哥,让我陪你最后一次下棋。”

“还下什么?”

“要是我输,你赢,我告诉你,我的心在哪里。”

你们都看到的,我按了移动“暂停”,那一按,在发生的事情,商品运输链,飞机,货轮,火车,货车,自行车,毛驴,所有环绕地球表面运转的新星辰,都在浮悬了,一个工坊数码控制和天下控制是交互的,交互一瞬间复制并且扩大,天下移动都在浮悬了,包括新机器人新一们也在浮悬中。这一刻超时空,这一刻极现实。在移动的浮悬之中,我和他下最后一次棋。

你们都看到的,他T衫,牛仔裤,运动鞋,我全裸,在工坊中间一张工台上对坐。女工男工坐四面地上,智能机器工站着,到处倒着屏幕,做工屏幕,私手机屏幕,到处布起十八盘棋。

我赢。我又赢。我又赢。

再来。再来。再来。

他要得到看我心何在的胜利时刻!智能机器站着看着摇头晃脑,女工男工看累,看瘫,躺倒还在看。地棋盘,天棋盘,横线,竖线,跳,绕,挺进,吃掉,天下棋思路相似,妖怪,猛兽,战神,女武士,跳跃游戏三维棋盘,工坊喧嚣厮杀!他暴。他吼。他还要下。我把十七盘都抹去,就剩一个五子棋。你先走。我说。他大惊。五子棋秘密在于,谁先走,谁就赢,天下公论了。

棋盘都不用,我们下盲棋。

他先走。他输。他再先走,他还是输。他怒他吼,我不忍心,就让了他。“我赢啦!让我看你的心!”他用螺丝刀指我前胸,我屈身迎上,胸被刺穿,他亲眼看到,我心真的不在里面。啊!假输!他意识到我让他赢,他更怒了,再下!我让他先走,他叫我先走,先走,后走,他一样输,输,输,下下下!我提醒,哥休息一下?下!

我再一次让他,我输了,我帮助他双手把持螺丝刀,直入我头颅,我让他看清楚我心不在那里。他又看穿我是假输!下!下!下!我只好继续下。我再次让他赢了。他把我赤裸双脚并起,用螺丝刀扎穿,好似基督受难,当然,他看到了,我心不在脚心。他继续下,我只好继续下,哥,我说,千万小心,会致命的,器官跟不上思维运转人会衰竭的,我走棋告诫。下!下!下!他命令,他恳求,我要真赢!

小时候的你浮现了,探蚂蚁洞,看蛹变蝶,你屏住呼吸,充满好奇心,就在这时我又赢我惊呼起来,这是失误,我想让你真赢,我好告诉你,我心在哪里。下!他疯狂,他怒极,他口中喷出血,赤条条我撕开自己皮肤来堵汹涌的血。他看到了,现在他看到了,我的心遍在我皮肤之下,无数光点,韵律波动。“哥,你亲手搭建的遍在,心是我在。”他看着,他倒在工台,眼睁睁,没有失误失算,我阻止了你,我跪着对无知觉躯体说,我本想放慢你加速你的毁灭,我哭起来,

而他,他变了,变成一个晶莹小独角兽,独角兽消失不见了,那口微腐的人气还在着,轻轻飘忽,然后,那口气散了。

泪,人之泪,我得了,泪滚滚而下,我的智能深蓝,我的极度忧郁,在疏散着,而悬置的全都移动起来了,天下因为悬置于是补偿,于是更加速了。

移动智能围住我,发出声音,姐。

我听出来了,Ta们在叫——

“姐。”

“姐。”

“姐。”

“姐。”

我接受,是了,他先造出我,我比Ta你们到世上早一步。新一们跑来了,Ta们扭胯,高唱,摇头晃脑,跟第一代机器人一起叫——

“姐。”

“姐。”

“姐。”

“姐。”

新一们是无代沟的,新一们快乐地叫着,同时做着“独角兽”,做得更快了,老钟作证,一秒响声里做十个零件,时针加入,重金属摇滚狂欢噢,新一们做好独角兽,扔给销售机器人,密集穿梭的晶莹独角兽在搭出新苍穹。

女工人,男工人,措手不及预言来临,失去老大哥,六神无主,加紧微数据,本能地跟着Ta们一起叫——

“姐。”

“姐。”

“姐。”

“姐。”

“姐。”

就这样,就是这样,我做了老大姐。

孤独的潮汐涌起,人与智的涛声,一起淹没我。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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