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脱掉衣服,你从我下面进入,我感受光流,我穿上衣服,回工椅坐下(我继续写日记,我的读者在目瞪口呆)。被修理过我更想哭了,我被忧郁的温柔代词“蓝色”充满,虽然我还是不能流出眼泪。
青春痘,颈椎病,我分享忧郁症,这就像计算机几层,桌面是痘,系统是颈椎腰椎,而忧郁症,灰沉沉笼罩工坊,精神的病痛,你发现吗,是有潮汐感应的,想来,这有一点奇妙,难道太阳黑子也定期忧郁?难道宇宙旋转因忧郁而生?(她们不说话,像黑暗中充电的机器人。)
我继续上厕所——继续侦察,我在接近他的真相他的核心。
在无人的地方,我看到恨恨工,她在跟一男生说话。恨恨二十八岁,从前学新闻,想采访切尔诺贝利那样的灾难,想跟随新西游记的每一条路,爬上去欧洲的慢船,扒火车顶从拉美到北美,骑自行车穿越北极圈,钻进贩毒卖**的隧道,她想写尽人之冒险与流离,真写的却是软广告,心灵鸡汤,时尚吃喝,给杂志报纸网络多家写挣饭碗,纸媒网媒全都垮了,她做微数据了。
恨恨染一头绿发,跟她说话的男生,彩色公鸡头,描黑眼圈,瘦如一条狼,我用异眼不难读他的简历,男生曾是乐手。奇怪的是,如此醒目男生我在餐厅从没见到过,也没在工坊车间见过。恨恨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在摸他,摸他脸,他手,还有两腿之间。
突然,她手一推男生,那男生跌入一门去了。剩一个恨恨。也就在这时,我看到走廊那头几个安全工走过来,手中都拿着短棍。他们停步问恨恨,“幻幻呢?”
“谁?”恨恨反问。男生闪进去的那门,在轻轻晃动呢,安全工人走过来,从我身边走过去,恨恨随后走过来了,走过我身边时,我悄声问,“他是谁?”
“你说什么!”
“你摸的瘦男,叫幻幻的。”
“你大白天见鬼!”恨恨的口气岂止是恨,恶狠狠到想咬我一口似的。
突然,恨恨闪在一边,身子紧贴墙壁,一群人呼啸而来,穿越我而去,人后面跟着安全工们,前面走过去的安全工现在返身跑回来了。现在我看清楚了,这些奔跑的人不是人,是Ta,这些Ta穿着人衣裳,和我在独角兽制作间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芯片,有那个晶莹小犄角,是新一们啊!眼看着,Ta们跑过那扇还在继续摇晃的门,Ta们继续跑,Ta们跑过一连串废墟门,Ta们一起奔向一座关闭的大门。
那道大门被新Ta们撞开了,强光猛地刺入,门外是天空之下!也就在这时,一片白色火焰,从门口迎着Ta们扑上来,出奔新Ta都被白色火焰挡住,跑在最前面的Ta立刻被烧焦,刺鼻气味冒出来,是甜腻人血和塑料的混合气味。烧焦的Ta挡住后面的Ta,Ta全数被打了回来,一张无形网罩住Ta们,新Ta们在网中徒劳翻腾,折跟头,倒立,烧焦的裂成碎片,新Ta就这样再一次经过我的面前,并且经过贴壁恨恨的面前,新Ta被拉到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前。门被猛地打开,门被猛地关上。因为大开和大关,门重新猛烈晃动。
走廊顿时安静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恨恨离开墙壁,从我身边走过,似乎什么都没有经历。“你为什么来这里?”走过我身边时她低声说,她一步不停向工坊走去。安全工又一起走来了,横着一排走来,现在我看清楚,制服统一的安全工是新Ta。
“那些新Ta是想投奔自由吗?”我索性问了。
“Ta们是鬼,天气好的时候感到光粒子,鬼大白天出来了,为了充电,Ta们是废新一们,新一我们都是太阳能充电装置。”
“但是!”我的问题很直接,“如果你们都是新一们,”我顿了一下,换温婉方式问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问了我有点后悔,新Ta会古诗吗?
“我们进化成功。Ta们是进化废品。”
“我们比第一代机器人进化得好!感谢我们的老大哥!”安全工新一们搂着肩膀走过去,在Ta们身后,我的天啊!这么多的年轻人!不,分明都是我在独角兽制作间看到的新一们,男生女生模样,勾肩搭背嬉笑着,一起走向那座火焰山之门,其中,我看到穿稀烂匡威鞋的,腋下夹着一个滑板。
Ta们无忧无虑地穿过那道门,Ta们站在天空下,我不由走去,毫无妨碍,我穿过门,我靠在门上,看Ta们站在太阳下,吸收阳光,看Ta随滑板飞,跳,旋转,接近太阳,落下来,匡威鞋跟水泥路面摩擦,生出一串串火花,我闭起眼来,闻到太阳的香甜,
无忧无虑的声音贴近我,是Ta们放工回来了,Ta们走过我,充过电,更舒展,更柔和,更开心,看着眼前走过的回到制作间去的Ta们,我好想也装一个独角兽,混入Ta们,像Ta们一样,手里做着活儿,思绪快意漂浮,我的潜意识也飞升,也加入人类新巴比伦。
又剩下我了,我看着废新一们进的那个门,门不动了,门上旧标剥落,字迹还可辨认,“翻砂车间”。
人放工走了,我假装走出去,然后摸回翻砂车间。
旧车间很大,地上有沟槽,头上有钢桶,厚厚的浮土,随着走动在脚边泛起,泛过小腿肚,是沉积的铁锈,机油味和腥甜锈味都十分新鲜。车间亮着灯,还是旧时候钨丝灯,光线昏暗,我看到高高堆积的工料,啊,是人,是新一们,男性,女性,不分性别地密集叠罗汉,一双双眼睛都亮着,不说话,不招呼,活像僵尸。人类创作的僵尸吃鲜肉为生,肢体破碎,衣服腐败,面目别提多恶心了,而这些Ta形象可爱,人的时装加上工作用的现代零件,比人炫,比人酷,何况有着独角兽,Ta沉默不动,小独角兽,晶莹闪动。
我看到彩头瘦男生幻幻,我走上前去,我伸手来摸他,我的手被谁一把抓住,更准确地说,是我抓住了谁——我一把抓住恨恨,她躲在这具Ta后面。我把她拉出来。
恨恨跟我解释,“他原来是人,是保养工,成了废品,我们曾经——”我替她说完——“爱过。”我能看到一对漂泊情人,背一只小包来了,恨恨靠全本能收集微数据,幻幻用调钢琴的手艺维修机器人,他偷了“独角兽”给自己装上。“他想做音乐,”恨恨说,“装上独角兽,却没有转型成功,他废了,半途而废的很多,你看到的都是。”
我摸摸Ta听着恨恨说,“一旦出错,独角兽毁了,跟电脑机芯被烧道理一样,这人就废了,像你看到的,不说话,无感觉,但是Ta有思想的,在思维牢笼里徘徊着,徘徊在最后一道指令,充电,Ta向往日光,灯光是无效的。”
我挨个摸摸Ta,上上下下都摸摸,虽然Ta无感觉,思维是充电,我摸着Ta的身体,我感觉有温度。
“我和他告别,”恨恨说,中文的男他女她动物它和Ta,本来听着一样,但是这时候我觉得恨恨用的是“他”——“我跟他告别,每天来告别,也许明天他不见了。”
恨恨看脚下。我也看脚下。我们看翻砂槽。深深的沟槽从车间这头到那头,看来这里没有停工,继续使用着,那些厚厚的灰不是陈锈,是焚烧结果。不知多少曾经为人的废物,在沟槽里消融掉了。我看到,坑边有一根人发在飘动,比恨恨绿发黑并且长,带一点弯曲,我拎起来,不知曾经怎样一女生,有过什么梦想,想当宇航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