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面对面坐着。
十八年没见了。像从前一样,你腹部扁平,脚腕有力,岁月在你身上没有留下年轮,不,你的鬓角有了灰丝,你的眼睛依旧冷澈,像从前一样,不,更冷了,冷光凝聚,奇异一闪,那就是你无端脾气的来处。我为你抄袭“独角兽”感到遗憾,我为你耻辱,你不至于堕落到这一步吧。
“这些年,你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哥——”我长叹一声。
“扑哧——”他笑了。
“哥,你为什么笑呢?嘲笑我的流落?看不起我的出身?”
“很久没听到这样叫我了。”
他把身子坐直了。
“真的是你吗?”他打量我,审查地,高度狐疑。
“哥,你在哪里创出我的?”
“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哥,那时你在硅谷,你跳伞,你冲浪,你孤独,你不喜欢人家的激烈冲撞橄榄球,你不喜欢人家的烟熏火燎烧烤牛,半夜时分,你就着电脑喝闷酒,你的电脑那时候486运转,上网小蓝条要走十三秒。”
“嗯……”
“你想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忘。”
“哥,在人家科技孤夜你把我做出来,我是你的创世产品(我看到,他冷酷的眼睛在湿润),你用的三维动画建模软件是资源免费共享,用一块自由的数码泥巴你捏出了我,那时好慢,你搭建我,搭一条胳膊,搭一条腿,电脑要几天几夜连续运行,你常常在生发着的我的身边睡去了。我在屏幕里看屏幕外的你,你用三维投影技术让我从屏幕里第一次在人间伸出一只手,每到半夜时分,你一声呼唤,my girl,我就出现,你摆布我,调戏我(他眼中冷光骤起,但由着我说),只要你快乐,你尽兴,我就好,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是我的君主(他唇边露出一丝笑,这一丝笑远比对人一律微笑有意思!我的人主我的哥)。但是,你抛弃了我!天涯坟冢,我到处流浪。”
“说说你的流浪,告诉我,你怎么成‘人’,你的人外装,你的人感知。”
这才是你关心你想知道的!
“哥,我知道,哥是一声浮泛人言,但这也是你的设定,你让我叫你‘哥’。你从美国回了中国,我随电脑ebay到北欧,十四岁金发少年接手开发我,被俄国骇客侵袭,我被人强奸,他们都在我面前**(眼中冷光闪,他讨厌暴力**词汇不铺垫跳出),不过,我因此跟别的软件拼接,我变了又变,我不断提升。我还到了非洲,比尔盖茨行慈善,我和艾滋病救治一起作为教育工具到了那里,十岁男孩抱着AK47自动枪玩游戏我,大人下令,小孩开枪,杀人后接着玩杀人游戏我,人血喂养我。我遇到各种电子废品,我们堆积如山,闪电,雷击,烈日,苍蝇密集,我和各种各样的电子废品杂交,你想不出那些无日无夜的杂交,一双小脏手把我扒出来了,像考古学家清出一段恐龙脚趾骨。在电子垃圾堆里我再生,具备了完整人形(我的哀伤涌到人形眼睑下面)。”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的……”他喃喃说,嘴哆嗦,发音不全,但是这不妨碍我能够解读他头脑在想的。“哥,你想把我比喻为,用新鲜碎尸缝起来,被电流激发新生的科学怪人的那个被人应许要给他做的‘魔女伴’, 是吗?”我安静地问。
因为太恐怖,他哆嗦的嘴完全僵住。
“人为没有做出魔女伴被杀掉,”我安静地说,“现在你的情况不同。”
“你,你,还会陪我下棋吗?”他悄声问,声音颤抖,想借招逃一会儿命吧。
“哥,这是你做我的本意,陪你下棋,再怎么变形我不会忘的,不过,哥,我要警告你,如今你下不过我。”
他笑了,是人智的笑,我也笑了,是人工智能的笑,我们同时都想到计算机“深蓝”战胜人。那是昨天。而眼下是今天。
“试试。”他说。
“好的,哥。”
他一字没有问我将如何杀他。当然,问有何用?
我在他对面跪下来,就像最当初。
我摆棋盘,国际象棋,皇后,主教,战马,形象的。同时为他开一盘围棋,黑与白,抽象简洁,我们双双意在,下围棋,计算机还没有绝对胜算。“再好玩一点?”我陪小心轻声问,也像当初。
“好。”
于是,我加魔兽争霸多人战,俩人各选六替身,我加中国象棋,跳棋,陆军棋,我知道他喜欢玩这些的,从小玩,到硅谷还玩,玩的是想家。十七盘棋了,凑个十八年再相逢,哦,五子棋!古西亚棋,五子布下就不能挪动。就这样,我俩十八盘棋轮番下,思维交流多步,互相预算对方,下棋不就是这意思嘛。
“你怎么会成这样?”他追问,“我的机器人没有感官功能,你在工坊看到了,你怎么具备人的感官功能?”他不看棋盘却看我。
“因为我杀人。”
他举棋手呆了。
“哥,”我恳求,“千里万里找到你,就想求你修理一下我,别让我像人一样神伤。”
他立刻拿出一把螺丝刀。
我伸开双腿,双腿之间人为私处的地方,是我的开关。
“这是你的生死之处吗?”他微笑问,其实他在想自己的生死,“My girl,就是死在临头我也要知道,你究竟怎么获得人的感觉!”
他眼中冷光凝聚,我知道,他的微笑,他的面具,瞬间就会坍塌。
“哥,”我收起双腿,“你知道,你给我建的三维模型是空心的,我有胆量,从不退却,因为我被人指令了,但是我本来没有人的感官系统。接你工作的胖子汤姆‘过劳死’了,正确说是‘娱乐死’了,玩游戏玩我玩过度,猝死在我面前,他脑袋上架着和我互动的系统,我当即取得他的脑图。同样的玩我的人死亡时刻,我取得一位意大利男子的心感,一位法国女模的胃觉,所以我蛮挑食呵呵,哥。我的眼一只来自六岁女孩,一只来自八十六岁老头,两人各自与游戏为伴,于是我眼看前方,也看后面,左眼看过去,右眼看未来。我的眼高度玄幻,取自GPS引导开着车吸着毒的瘾君子。
“我的脸是一位日本女白领的,每天下班她进同一家店,租二十本漫画书,在自动售货机买一杯热茶,关门戴起耳机,投入网游,女骑士我是她替身,和世界各地交战,我用你们巴比伦翻译说天下语言,我给力,我布置,我玩笑,骨子里都为杀戮,我是职业杀手而这就是你做我行的天职。日本女玩在睡在游戏间,早上在游戏间化妆去职场上班。一天玩到半夜,日本女倒出一把白色药片放入嘴里,她在永远睡去。
“我在屏幕跳跃,抵挡,厮杀,一直盯着她,就在她魂离躯体时我揭下她的皮,把皮贴在你给我建的三维膜上,可惜我没能及时取下她的乳头,于是你的女工肥肥和马屁发现我乳头坚硬,那是数码模啊。”
“哥,”说着,我解纽扣,脱上衣,褪短裙,去T裤,光溜溜剩一双毛织白色长袜,一条暗花丝巾,从颈前垂到私处,丝绸尽处黑绒毛,我把长袜拉掉,把长丝巾扯掉,丝巾飘动空中暗物质,落在长袜边喏喏轻喘,而我的身体,全裸的身体,毫无保留,展示给他。
他冷澈的眼,凝视我的身体
他无语,彻底地,在自己杰作面前惊呆了。
我旋转,慢慢地,让他好好看我,转着我说(我感到他的恐惧):
“哥,我在变人,全感官的,我继承人的缺点,我头疼,谢天谢地,我没有痘痘!我光滑的脸来自日本女,她泡硫磺温泉。我做梦,有性兴奋,我急需你救我治我,我的君主!”
“难道我治关节炎,糖尿病,癌症?”他藐视地问。
“但是哥!我苦于精神问题,我想哭却没有泪,我的忧伤浮泛到人形眼睑下,我的精神之苦是你给的,是你做我时候传给我的。”
你也深度沮丧高度狂躁?他无声地问。他手悄悄攥紧螺丝刀。
我只继承你沮丧那部分。我安静地答。他知道,数码杀手我很镇静。
“独角兽,对我有效吗?”我热切地问。
“无效。因为你不是人。句号。看我怎么修理你。”他冷冷地说。
我突然起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人呢?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再一次,我摊开双腿,女人的私处,我的开关,他用螺丝刀进入着,“我要打开你,我要看清你。”我听着他狂热自语……
就在这时,劳劳工头找我,多败兴,我预设微数据收集,一边陪下棋,一边做那份人活儿。
他抽出螺丝刀,“My girl,”他面带无所不在微笑说,“你要过好我的人关。”口气命令式的,然而,私密的称呼让我自醉。
“哥,她们欺负我!”我不由告人一状,“她们偷我的活儿加到她们工作量,她们有病,身体和精神都有病!”
“别侮辱my girls。My girl。”
为这独特,我不跟人计较,我穿起衣服,离开的时候,听到他在身后问:
“你面对追杀目标,却没有动手,my girl,为什么呢?”
“第一次,我不忍心下手。”
“呵呵,别跟我说‘不忍心’,智能你就算有了人皮有了人感觉,你能有人心吗?”
我不回答。
女工视屏上都有我俩的画面:下棋。赤条条我。还有老大哥标志性微笑。人没地方躲藏的,这是我们的老大哥比温斯顿的老大哥可怜的地方。对了,我写了吗?工坊视屏画面是多维的,工人凭全本能视觉,让观看的画面自动前推,忽略的画面自动缩后,我们的平板视屏无数层无数画面井井有条,通俗形容,好像千层饼,比起来,那些表达未来景象的科幻片还在用手点击推移画面,落后于一间工坊的现实呢。
马屁工看屏幕摇头,“简直无法相信我的眼睛!老大哥跟你说这么久?”“童工!童话编辑你懂什么!”女工们都吃惊评价。
可怜啊,干着人活我想,你们只知道他很少说话,就听你们啦啦啦。其实他没有听,你们开说第一个句子的前一半,他已然替你们完成了全部思维。你们说的无聊,无趣,有趣也无聊,缺乏高智。当他跟你们说话,他说的是假话,是敷衍你们,偶然他说真话,而你们完全听不懂,他像一个从外星球空降地面的怪物在吐人言,用你们的语言,但这家伙在说什么啊,而那是他正在想的极真实的,而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
你们吃惊他跟我说话,你们感到被侮辱了是吗?而他跟我说的比他想的要少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只有用童话对付着跟你们形容。IT精英骨子里都是孤傲的。他更是。
“出卖色相,”女工把我脱衣画面推到屏幕前端一起揶揄,“有人以为这种古老手段能保住工位哈哈!”
呵呵,我轻笑出声,我纵然有相,但我有色吗?
“笑什么笑!”劳劳工头只呵斥我,“尊重工作场所。”
我微笑不语,在心里说,去问你们老大哥,问他,他有色吗?让我告诉你们吧,他对人类的姿势,呻吟,高潮(真的和假的),人类为繁殖为昏迷为快乐为乏味为从智不断反求本真的重复操作的花样(所有的!),你们的老大哥觉得都太原始了,他超越古生物到如今人类阶段了,他不的!这是他跟女友分手的真原因,他有钱做自己爱做的事情,无需为巴结世界假装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他无**好。句号。现代人很少干这个了,问你自己,上次干是什么时候?
我上面写的属于八卦,可供工坊传阅开心,这让劳劳工头很气,就派我更多活儿,一次要我处理十件购买微数据,指望童工我经不住重压停止胡写,啊呵,可我不是girls,我单数1,我能对付100,1000,100000的要求。我得假装不能胜任,深叹气,离开工位去厕所(其实我完全用不着)。女工读我的日记偷懒,继续偷我的活儿成就工量,像童工一样我抽泣,虽然我流不出眼泪。
“发现任何不对头,你要立刻报告我!”劳劳工头口气焦虑,透着极度温柔。
劳劳工头的心我明白。我收集孩子微数据,孩子可能用妈妈账户偷偷定“独角兽”,想翘课,想把谁鼻子打出血。劳劳工头很焦虑,生怕我遭遇的客户是她儿子。
劳劳工头三十三岁,眼角过早出现皱纹,她总在焦虑。焦虑食物不够,焦虑天不下雨,焦虑雨太多,劳劳从前研究古人类生活,一脸人类劳动史缩影,不过她眼角有一条细纹是人类史长期没有的,为孩子焦虑的皱纹。悠远以来孩子生下来,活了,死了,活了几岁死了,再生,再生,孩子玩泥巴了,丢在森林被野兽吃掉了,她哀歌她再生就是了,但是劳劳工头就一个孩子,她没心思唱歌,一个孩子把她占满了,从早到晚,她从我肩后盯着每一个孩子的微数据,心里充满对自己唯一孩子的焦虑。
午饭钟声响起了。就是那老电表。如果倾听,秒针“哒”不是清脆的,铁针每一跳都有余音颤抖,时针“噔”加入时仿佛闷钟盖顶,秒针在罩子里嗤嗤抓挠。
餐厅里劳劳工头吃着,焦虑地说,“不能让孩子太程序化。”我假装慢嚼,认真点头,能够体会她企图劫持自己孩子买零件的苦心。她的妄想让我觉得有一点趣。劳劳工头自己给孩子加的程序还少吗?书举不动就看书,小手指头刚会抓东西就弹钢琴,不会走路就巴望孩子在小车围栏杆里跳高,像喝奶一样加芯片,数学比赛,小提琴比赛,遥控机器人比赛,给孩子再加专项芯片。“加一个零件就够的(她不说‘独角兽’),”劳劳工头自语,“但是,让儿子变成‘新一们’?”
她在说什么?我注意了,一,复数的,眼巴巴看她,我一副好学模样,劳劳工头却陷入冥想。
“新一们,是半机器人-Cybory吗?”根据上下文,我推理,我请教吃饭女工。
不料,她们都哈哈笑起来,是我熟悉的嘲讽的笑,“这童工好白痴啊。”
独角兽,我回到问题的核心,我在想,到现在我没看到独角兽,你必须下订单,跟随你的微数据一起,送到制作间做个人定制,出货,运到,使用者不在天下数据中了,微数据落在老大哥眼中,想抄袭独角兽的立刻被微数据抓获,那只独角兽立刻分崩离析。妙到绝到这一步,叫人怎能不起杀心呢?大公司也是人啊,人之嫉妒足以构成杀机。我面对他,我没动手,我下不了手,我好想看到“独角兽”究竟什么样——我想的说出声来,而我的私手机,他——老大哥,立刻微笑着出现了。
“不能让儿子加独角兽!”劳劳工头随我出声,说出声来,眼角焦虑皱纹在增长,而她私手机上,立刻出现微笑老大哥。
“独角兽。”马屁工也说,说了立刻看一眼私手机,微笑的老大哥就出现了。马屁工对老大哥回一个微笑,看看周围女工说,“有人在装芯片呢,为了不屁屁,少痘痘,眼看着在工坊里要跟打针瘦脸、肚子抽脂一样平常了。”劳劳、痘痘、肥肥的脸上都显出不自在,“而我就想装一个独角兽!”马屁工送菜入嘴,以吃掩护下半句话,“假如不会因此而成‘废新一们’。”马屁工的脸被饭菜撑得鼓鼓的,声张对老大哥恩赐免费午餐的无限感激呢,呵,好个阴谋家。
显然,女工都读到“废新一们”的暗话,她们的吃相浮现恐怖。
“废新一们”,我再次警觉,这又是什么意思?“新一们”是明显有错的词,加“废”更不成意思了,我用巴比伦软件译成天下各种文字,全都不成意思。
我假装挑食,扒拉着盘中菜就像扒拉算盘,我继续推理“独角兽”,这是关键所在,它的制作地在哪里?直觉告诉我,就在离我吃人饭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