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度热到难以忍受。房间像一个蒸笼。特别是下午,太阳从窗口照进来,热浪灼得皮肤发烫。她的额头上已经长满了痱子,我把她的指甲剪掉,防止她抓痒挠头,但额头还是给抓破了,显出一道道红印。
我说:“你回家呆一阵吧。在这里会热出病来的。”
“你怎么办呢?”她举棋不定。
“我的生命力强大着呢。管好你自己,我就松了一口气。”
她家并不远,穿越城区,再转一趟车就可以到。
“那我回去住几天就回来,给你带东西吃。”
于是房间里只剩了我一个人。头两天,我发现自己感到很惬意,尽管佩佩呆在房间的时候,我并没有发觉自己有什么不适,但事实是在她走后,房间变得开阔多了,似乎连气温也降低了好几度。热天写东西不合适,但看书还是没问题。我重读了一批经典作品,长时间沉浸在大师们的想像世界里,满脑子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鲁斯特,一天到晚都处在兴奋状态。
有时候回头看到角落里那台小电视,心就不免沉了下去。电话里,她问我是不是热坏了,语气满是怜爱。得到否定答复之后,她又似乎有点失望。她希望听到我说些想念她的话,希望在她离开的日子里,我过得稍微落魄一点。但我不得不承认,事实正好是相反的。
几天后,她的电话也越来越少了。
她在家呆了二十来天,九月底,最热的天气也已经过去一个多星期,她才回到房间里。
她说:“我不在这里,看样子你过得还好一些。”我笑一笑,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决定去工作了。我表哥给我找了个培训学校的事做,这几天就去上班。”
我说很好,去试一试,喜欢就做下去。
“我跟我家里人说了你的事情,他们都不同意。”她终于说出了重点,“他们什么都不能够理解,我说什么都没用。”
“他们认为我没钱,也没前途,是吗?”
“是的。而且他们认为你人品有问题。这很荒谬。在他们眼里,不去工作就是人品问题。”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当然不希望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家人的祝福。”
她说话的样子很严肃,甚至有点像演戏,不像她自己。那腔调,那俗里俗气的措辞,也不是她自己的,我想,它们肯定一半来自她的家庭教育,一半来自电视的教育。第一次,我对她起了反感。或者说,我对她表现出的这一面感到难以接受。
我说:“我也不希望有一群不理解自己的亲戚,并且还要强迫自己按照他们期望的样子去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们就散了,是吧?”
“我没有这样说。我针对的是你的家人。”
“但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不仅是我的家人,谁都会这样想不是吗?我觉得你把这个世界看得太悲观了,把人也看得太悲观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很压抑你知道吗?我们要想好好活着,就必须去适应一些东西,你也要适应这个社会,适应身边的朋友和亲人,而不是要所有的东西来适应你。你想当艺术家,当作家,没有错,每个人都有梦想,但是也不能太自私了,至少我不愿意做一个什么伟大艺术家背后牺牲掉的女人,我也不愿意每天跟什么艺术和思想打交道,我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
这是她第一次说出她的真实想法。以前和我在一起,她总是听我滔滔不绝讲故事,讲人生,点点头,很少发表议论。我没有说过我要当艺术家,可能这是她的猜测。我只说,我想靠写东西养家,不愿意去上班,因为我很难和别人相处。如果她早一点表示出这些想法,也许事情会以更好的方式结束。当然,这些话只是她想法的一部分,粗浅的部分,而更微妙的那部分则在愤怒中消失了。
她说完之后,等了一会儿,看我没有任何反应,才开始收拾东西离去。她的东西太多,我送她到公交车站。她流着眼泪,愤恨的眼泪,而我却感到平静,甚至有一种得到解脱的轻松。我对这种感觉略微有一丝内疚。
“老头子,你回去吧。”她上车后说。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感到鼻子酸酸的。
我把电视机送给了房东,她有一点惊讶,但没有问什么。佩佩留在房间里的护肤水、鞋子和小件物品,连同她贴在墙上的照片、海报和素描草稿,我都用箱子装好,放在床底下。房间里什么痕迹都不留,仿佛她从未来过,更不曾在这里住过八个月。她来过几次电话,语气柔和,如果我愿意,也可以理解成依依不舍。多次遭到冷遇后,她终于擦干眼泪,找到了足够的决心告别过去。梦里,我常常见到她哭得满脸是泪,想安慰她,却怎么也迈不动步子,喉咙也无法出声。醒来坐在床上,发现自己也湿了眼睛。我对自己说:只能这样,别无选择。
适应她的离开,花去另外的八个月,甚至更久。一个人看书写作,当然更自在,但总有重返现实生活的时候。小巷散步,没有人挽着你的胳膊了,也不会有人对一朵小小的野菊花眉开眼笑;房东和侍弄花草的老头在楼上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他们的同情和疑惑;房间的某一个角落里总是显得格外冷清,猛一回头,再没有人穿着卡通睡衣冲你无辜地眨眼睛。
我重新拾起摄影的爱好,黄昏的时候背上那套老设备,穿过祠堂,走到菜地或河堤,拍几张落日,拍几个路边的老人,再拍两张夜景。有时候一张照片会让人突然陷入深不见底的遐思,我想,那一定是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被触动了。
我开始吃素,偶尔吃个鸡蛋。每天早上把蔬菜、豆腐和玉米煮成一锅,用植物油炸些盐辣椒或萝卜皮,这就是一天的饭菜。我有时候一个星期不说一句话。买菜的时候用手指一指,轻易不出声,好像生怕被自己的声音吓到。我很享受自己和这个世界互相遗忘的过程。
佩佩的形象慢慢变得模糊、动人,最终定格,只留下一个笑容,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墙角看电视,或者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捧着那本硕大无比的《战争与和平》。偶尔,在即将入睡的某一瞬间,也会听到她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但真切,格外动听。
她的出现和离开都变得没有由来,像一个无序的梦。遗忘的过程神秘而令人心酸。我们肆意篡改流逝的时光,像修护一座远古神像,越是雕琢,越是偏离最初的情形,而所谓的真实,就在这个过程中不复存在了,你最后得到的,往往只剩一个幻影。
我有时也会想,和佩佩的那段感情,是否可以称之为爱情。多么庸俗的字眼:爱情。自称拥有爱情或向往爱情的人是不是都爱看电视?是不是都急切地希望将梦想兑换成囚笼里的现实?
我更愿意使用“温情”这个词。
我对佩佩的温情至今未能重现。她离开后半年左右,我和一个以前的大学女同学在网上联系上了,没过多久,她就出现在我的房间里,期待我向她真情表白,尽管她有一个男朋友。
这个叫芬芬的女孩对我说:“你缩在这种小地方是不是想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堂?你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你,还真是挺方便。”
芬芬长相稚气,但内心老练。不知为什么,我对女人的这种老练有本能的反感。这种反感也许是相互的。两次见面过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我坐车去市里,几次无功而返:原先那个小小的社交圈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毕业几年后,朋友们一个个都在养家糊口,艰难为生,看样子过得比我还要卑微。没有人喜欢凑在一起互相品尝失败。他们,或者我们,再不能像大学时代那样装愤青、装思想者了,我们没有兴趣再批评劳什子政治,面对日益黯淡的未来,谈什么都显得矫情,除了谈生意。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高楼如潮,车流如水,常常会有身在马戏团的错觉。我借此知道我和这个世界还远未达成和解。
如我所愿,日子像是静止的,一成不变。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没有故事,没有波折。甚至连读书的兴致也几近消失,我喜欢的是彻头彻尾的虚无,而写书的人们之所以在写书,是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希望可供贩卖。我怀念起那些自杀的诗人。也许上帝把人造得如此不完美,就是为了让我们对生命少一些留恋,勇敢面对无法回避的死亡。芬芬曾经问过我:“你一个人呆在你的什么精神世界里,又闷又苦,整天一副忧郁的样子,为什么不扔下这些东西,去拥抱外面的世界呢?”我说:“是这样的,我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很丑陋,但我并不愿意把眼睛刺瞎。”芬芬摇着脑袋,表示不解,或者不屑。
我的情绪开始有些难以捉摸。楼下一个本地人,四十多岁,每天笑嘻嘻的,我几乎很想杀死他。佩佩走后,他养了条狗,但从来不喂食。有一次我看见小狗饿昏在走道里,一时不忍,端了些东西给它吃。结果这条狗每天都在我的房门口晃荡。我没有办法,养了它大半年,去河边照相,或者去菜市场买菜,它就摇摇晃晃跟在后面,或者走在前头带路。然而,有一天那个中年人把狗装进麻袋,用锄头砸死了,狗肉挂在门口,一块一块卖给邻居。很快这个屠夫又买了一只小狗,再次将它饿昏。
问题是:我该怎么办?是的,这不关我的事。这个可耻的世界上发生的所有可耻的事情都与我无关,这就是我的梦想。那个笑嘻嘻的屠夫,那些道貌岸然的政客,那群假装无辜的愚民,那部血淋淋的人类史,都与我无关。我不想浪费廉价的同情心。
结果呢?我毫无办法,仍然把小狗抱回房间里,给它喂了晚饭。它望着我,发出信任的、感激的呜咽。我很想去找那个中年人,对他说:“我给你付狗的伙食费,你自己养自己杀,别把我扯进来,怎么样?”他当然会点点头收下你的钱,然后继续把狗饿昏在走道里。
你还在试图寻求对话?那可真是个笑话。那个屠夫,满嘴油光,笑嘻嘻的,向这个世界诠释着幸福生活的真谛。
最后那年冬天,拆迁的横幅挂在巷口,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等着分钱过好日子。巷子里一下热闹起来。新开了好几家麻将馆,夜宵摊子也摆到了马路上。我楼下开阔一点的地方,不时有吵闹声。房东记得我是写东西的,带了一些当地人来找我写材料,说是要向上面告发村委贪污腐败。我干了两次,后来就拒绝了。那个贪了两百万的村长,还有那个整天赌钱的乡人大主席,跟我毫无关系。我很清楚,告倒他们,换了别人,还会是老样子。这种人前仆后继,古往今来,生生不息,像老鼠和蚂蚁,我不愿为了他们而愤怒。我不去工作,缩在这座孤岛上,与所有人保持距离,不就是为了蔑视这些生物吗?
如今,我寂寞的岛国再度沦陷。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十二月底,种花草的老头过世了,老远就能听见那边传来的哀乐,可怜的是那些花花草草,以后要孤苦伶仃自生自灭了。我已经收拾好行李,不用等到目睹一个荒芜的小巷春天。一切不出所料,我在这里写作的几年,如一次叛逃,一场冒险,以彻底失败而告终,我的处境一如往昔。反而是在这么些年的孤岛生活之后,外面的世界对我越来越不友好。
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但我在拖延离开的日期。这个冬天不够寒冷,萧索如晚秋,迟迟没有下雪,世界显得格外绝望、丑陋,像没有化妆的老女人。然后,某一个下午,像是来完成一个故事的结局一样,佩佩出现在故事开始的地方,敲了敲我的房门。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她的样子变了:略带金黄的披肩卷发,取代了原先长长的马尾;穿一件米黄色风衣,黑色高筒皮靴,成熟稳重了很多;妆也化得过于浓重了。
但是,就在一瞬间,从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中间,我还是辨别出了她从前那股气味。这股气味是她身份的唯一证明,使得远去的三年时光恍如一夜,她的出现也因之变得平常而自然。她环顾四周,说:“我只是随便过来看看,看你还在不在这里。”
我说:“欢迎故地重游。”
她踱到窗口看了看,然后坐在床上,继续打量房间。床单还是当年她自己买的,上面印了很多米老鼠。这是她留在房间里唯一的痕迹了,看样子,她并没有发现。
她不知道,她的形象与这个没有家具的房间已经显得不太协调。为什么她喜欢这种成熟的打扮?穿上这样上档次的衣服,她已经找到自信了吗?为什么她的眼角会有那么多鱼尾纹?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她喜欢翘二郎腿?为什么她的声音并不如我记忆中那么动听?
是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我想。
“我正打算搬走。”我说。
“去哪里?”
“重返人类社会。”
“你会适应的。你会过得很好。慢慢来。”她像是在安慰我。
“谢谢。”
一阵僵硬的沉默。
“你知道吗?”她说,“这几年我脑子里想起在这里过的那些日子,就觉得不像是真的。好像做梦一样。我不知道我怀念这里什么东西。所以我过来看看。”
“你失望了吗?”
“不知道。”
又是沉默。
“你结婚了吗?”我问。
“下个月办酒席,证已经扯了。”
“哦。恭喜。”
“你呢,有女朋友了吗?”
我摇摇头。
从前我们之间话就不多,此刻更加无法填满这看似熟悉的寂静。说什么呢?说她的未婚夫?说她的工作?柴米油盐只会加剧我们的陌生,寒暄客套也只会破坏氛围。她脸上带着类似演戏的表情,带着与内心无关的微笑,似乎想表示她依然对这沉默感到很熟悉,就像从前一样,但事实是她没有掩饰住焦虑。
我想,她没有找到此前怀念过的东西。
她站起身,说:“我要走了。”
下了点毛毛雨。我送她到巷口。小巷里飘着白色的道符,哀乐阵阵,长满常春藤的老墙后面,人群嘈杂。她没有问起死去的是谁。也许她会想:反正我们从来不认识这里的任何人。
天气终于开始有些寒意,像以前的冬天早晨。那时,我送她去上班,两个人在寒风中瑟缩着,做出种种鬼脸,在巷子里一路小跑,看谁能坚持一口气唱完两只老虎。她跑不动,老拖住我的胳膊,笑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没有嘴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我仍旧送她到公交站。
“老头子,你回去吧。”她淡淡地说。
往回走时,我回过头冲她微笑,可她没有发觉。她站在写着“白竹巷”的站牌处停了一小会,然后转身走到路边,钻进一辆红色的大众车,款款离去。
我想,多么没有新意的结局啊。然而,我生命中的任何一段时光,一次离别,从来只是这般平淡无奇。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