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之后,无处可去,我情急之下搬到了这里。白竹巷。陌生的郊区,逼仄的巷子。房间在三楼,二十平米大小。房租只要两千一年,后来才涨到三千。站到阳台上可以远眺市区的繁华,而从房间的窗户往外看,又可以看到一片树林的恬静。
当时住进来,是看中了价钱,后来渐渐喜欢上这里,就一直没舍得搬走。才住进来那两年,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我将几块床板并排铺在两条高脚凳上,就做成了一张大号书桌。此外再无家具。地上堆满书刊杂物,看上去却不很凌乱,那是因为每一本书每一件日用品,都呆在特定位置上,服从一种神秘兮兮的摆放规律,这规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几年住下来,我对楼下的巷子有了感情。巷口那段,右手边的围墙上爬满常春藤,是从一个好养花草的老头家长过来的。我经常看见他在阳台上或者屋顶上侍弄花草,都是些极平常的植物,大白菜小蒜苗都有,长在精致的花盆里。他看上去七十多岁了,秃顶,驼背,颤巍巍的。每年春天,路过巷子的人会看到这个安详的老头:走走停停,不时隐没在花红叶绿之中。
巷子是残破了点,也过于拥挤。有小轿车抄近路穿过小巷,所有行人就都得钻到屋檐下。巷边有几间老房子,有些年月了,还是土夯的,从门口往里瞧,黑洞洞看不清什么,只觉一阵阴冷。下雨天走过巷子,发挥点想像,差不多可以走出江南古镇的味道。
住进小巷的第二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和我一起住在巷子里,每天晚饭前后出来散步。后来她说,和我在小巷的生活像一个童话。然而,相濡以童话,不如相忘于现实。
那时,我们刻意跟周围的邻居保持距离。我们几乎不认识彼此以外的任何人,就像活在孤岛上。路过小巷,种花的老头在阳台上冲我们微笑,我们并不回应;连经常去吃饭的那家小店,我们也对店主的热情漠然置之,生怕变成熟人。为什么?具体我们也说不清。生活像一张巨网,就当时而言,我们的目的,就是阻止这张巨网将我们彻底笼罩。
当然,这样做也有不好的地方。
比如,我们散步的时候,如果有人投来过分关注的目光,我们就会感到不自在。特别是房东,常常藏在二楼窗口的阴影里,盯着我们看,一双眼睛若隐若现,盯得我们心里直发毛。那几年,从始至终,这个四十岁左右的女房东都让我心生畏惧。佩佩说,房东的样子经常出现在她的恶梦里。
其实,我们在理智上都很清楚,房东只是个普通的小城妇女,样子也极平常,不过很少笑。丈夫每天在外面开小货车,她自己守着一栋楼,带两个孩子,除了买菜,几乎不怎么出门。可能因为她话不多,而且她的房间阴暗潮湿,窗口总是黑漆漆的,即使在晚上,那窗口的灯光也昏黄惨淡,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所以我和佩佩对她来自黑暗中的注视感到不安。
这只是我们内心恐惧的一个缩影。我对佩佩说,它反映了我们的漂泊和不安。佩佩赞同我的说法。她皱着眉头,很严肃地说:“未来就像房东的眼神,平凡而又令人恐惧。”
就我而言,孤独其实更多是一种主动的选择。我需要这种刻意经营的安静,它让我充盈。我喜欢一个人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城,走在一条被全世界都遗忘的小巷子里,不用跟任何人打交道,不用说些可有可无的客套话,保证我幻想里的一点诗意不被破坏。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是我性格的一部分,甚至也是我职业的一部分,如果我也算有职业的话。
佩佩倒是有过一个稳定的职业。她一开始在私立中学当美术教师。佩佩不认为自己的职业稳定,因为她没有编制。我不知道编制是什么东西,我对这类事情从来不关心。“没有编制的话,你就谁也得罪不起,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开除,要过低三下四的日子。”她说。她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六点半,最多七点,洗漱之后提着包下楼,穿过巷子,走一段很长的路去坐112路巴士,而我会在床上呆到九点多才起来。我觉得她一定过得很委屈,很辛苦。天特别冷的时候,我有时也跟她一起起床,把她送到站牌那里,只希望她心里暖和一点。她心疼我晚睡早起,又很高兴有人陪她去上班。
那时候,天还没全亮,巷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我给她提着小包,走向车站,说些傻话逗她笑。她说想起小时候上幼儿园回家,他爸爸来接她,就给她提书包。我们在无人的小巷里赛跑、跳舞,或者举行拳击比赛,不用说,她总是得胜而去。临上车,我说:“好孩子乖,上课要听话,别叫学生欺负了。”
她说:“知道了,老头子,你回去吧。”
现在想来,那些寒冷冬天的早上,短短的一段路,倒有不少欢声笑语。
可下班回来,她常常心情很坏,忍不住向我抱怨:同事无缘无故给自己穿小鞋,家长动不动就告状,更可恶的是那一大堆组长和主任,天天甩脸色,好像谁都欠他们钱。她说过一百次再也不想去上班了,可是第二天一早还是默默地起床,按时去学校。
我恨那些让她难过的人。可是我无能为力。到哪里都一样,这个国家的小市民全都热衷于蝇营狗苟,每个人都致力于让别人过得不开心,好像这才是他们真正的事业。我可以躲,可是佩佩却不能。
我劝她不要去上班了。她很惊讶。我说,你学美术的,可以靠卖画挣钱,或者开一个画室自己教学生,甚至干脆就当个画家。但她生性安静,不喜欢折腾,对这些建议不会感到兴奋。“我不懂艺术,”她说,“真的,你不要把我看成有艺术前途的人,我其实根本看不出毕加索和塞尚好在哪里。我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想过普普通通的生活,所以只配去上班。”
我不好再说什么。但是我想,如果像这样在学校里呆一辈子,也迟早会出毛病。就拿那个什么主任来说吧,喜欢无缘无故找她麻烦,哪怕她只是穿了一件好看点的衣服,也会遭到训斥,理由是勾引学生。
又一次,佩佩差点哭了。学校要求她花一个星期出墙报迎接检查(没有任何酬劳),领导还没来,组长就开始对墙报指手画脚,说话很难听。“重新搞过,这样子太不上档次。”等她重新弄过之后,主任又说:“谁让你改的,越改越坏!”她说是组长让改的,结果组长马上找到她,说:“我什么时候让你这样改了?事情做不好,推卸责任倒是有一手,看来我还小看了你!”
听了这些,我没有作声。第二天下午,我去银行取出这几年存下的三万块钱,交给她,说:“你去辞职吧。你拿这点钱可以过个一年半载,慢慢找工作,不急。”
我向她描述未来的样子,让她宽心:买不起房子没有关系,我在乡下有一栋漂亮的楼房,我这号闲人,住在哪里都一样;我甚至很可能成为一个作家,实在不行,我愿意去写推理甚至武侠,多少也能挣点钱。至于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工作。
“没必要挣很多钱,能过日子就行。”我说。
她点点头,眼里满是向往:“那我们现在为什么不去你家呢?”
“因为我家里二老还很壮实。我们要等他们老了才回去,一来他们老了需要照顾,二来我们羽翼丰满一点了,少听点闲话。”
佩佩在县城郊区长大,知道什么叫闲话。
她的家庭条件不好,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在读大学,一个妹妹也上了重点高中。尽管她的相貌还算出众,但你能感觉到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隐秘的自卑感。我觉得很奇怪。
这跟钱有关系吗?但她并不是那种认为钱无比重要的人。
据她说,她的自卑感跟穿衣服有关系。衣服是女孩子的第二层皮肤。她说。她从小时候起就没有漂亮衣服可穿,所以总是觉得比别人低一等。等工作了,就那点工资,还是买不起上档次的衣服。“你要去我们学校看看,那些教美术或者教音乐的女老师,一个个那才叫洋气,真是舍得穿,一条裤子就八百,哪像我,买双鞋子才几十块。”
“她们哪来的钱呢?”
“当然不是自己的。她们都找有钱人。”
“那你得向她们学习学习。”
“我觉得有钱人一般都很恶心。”
“为什么?”
“不知道。有钱人都心眼不正,我爸告诉我的。”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你爸还告诉你什么了?”
“我爸还告诉我,没钱的人没志气。”
“难为你爸了,眼里没个好人。”
“那是。其实我没把钱看得太要紧,要买的东西也不多,只要能穿自己喜欢的衣服就满足了,就跟你想买书是一样的道理。”
说实话,对衣服的重要性,我似懂非懂。我看到的问题还是钱。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终于狠下心来辞职。我替她拟了一封给校长的辞职信,信中写道:“尊敬的王校长:由于学校领导太多,素质都不高,架子又都不小,没事喜欢开会,开会喜欢放屁,放屁还兼顾拍马,结果领导们普遍劳累过度,神志不清,专以侮辱教师、学生的智商和人格为乐事,我辈不擅投机,又无钱送礼,愧对各级领导的辛勤栽培,内疚不堪,在贵校实在度日如年,特此申请离职,恳请批准云云。”
换了是我,我会跟校长当面说这些话。她看了只是笑,说:“拿了这个给校长,他会派人追杀我。”然后自己发了条客客气气的短信过去,却没有收到回复。从此不去上班了。学校一直没有任何回应,连从前的同事,也没有半点表示。
“我做人是不是太失败了?”她说。
“不失败怎么会跟我混到一起?”我回答她。
辞职以后,按照她事先设想的,每天上网看看招聘信息,投投简历,然后从我的书堆里抽出几本大砖头,没头没尾地乱翻一通。她订了像模像样的阅读计划,还虚心请我更正。看书的时候,她喜欢呆在床上,背靠枕头,盘腿而坐(我禁止她躺着看书),从来不做笔记,半小时之内必定睡着。
她有时逮住我看书写作的间隙,拿着书跑过来,问我一些问题:“这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说故事背后的思想吧。”
那是夏天,天气已经很热,房间里没有空调,所以她经常穿着睡衣。我在那张用门板做成的大书桌上看书、写东西,回头看见她小小的身体缩在床上,头发扎得很高,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战争与和平》,像个天真的孩子。我心里隐隐有些心疼和怜惜:孩子需要一个更轻松和宽广的世界,而不是和我一起挤在这间二十平米的房间里,听托尔斯泰诅咒人生。
她到底没有读完那些书。出去面试了几次,基本都通过了,平面设计、美术编辑之类,但据她描述,那些小公司总共也没几个人,工资低得可怜,工作性质也很死板,是个人都能做。我叫她不要去,再等等。
天气越来越热,她在房间里无事可做。每天我陪她用电脑看一部电影,傍晚一起下楼散步,穿过小巷,去路口商店买冰镇西瓜。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坐在床上上网或发呆。有时她也拿一副画板,给我画素描。把我的侧影、背影、工作速写和睡觉速写都画完了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什么消遣了。我让她画巷子里的花草,画那个弄花草的老头,但佩佩觉得外面太热,不适合写生。
一个周末,我在大学城买旧书,看到地上用粉笔写了一则转让信息:一百元转二手电视机一台。我把那台小电视搬回了房间,佩佩高兴得直拍手,但转眼就严肃起来:“没有天线,要电视干什么呀。”
于是,我们划拳决定谁去跟房东谈这个问题,三局两胜制。结果中彩的是我。敲了三次房门,房东那张阴郁的脸才出现。我问她可不可以跟她共用有线电视信号,并保证我自己可以在十分钟之内搞定,并不会很麻烦。房东不出声,只是看着我。她屋子里飘出一股洗衣粉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们可以平摊有线电视的费用。”我有些紧张地说。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忘了。”她问,可能她奇怪我从不上班,怕我不是正经人。
“我没有工作。就写点东西。”
“哦。”她狐疑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佩佩把电视放在床尾的一个角落里,每天就缩在那地方看电视剧和娱乐节目。她把声音开到最低,怕影响我看书。有时,她担心我会责怪她看的节目太没有水准,就自我解嘲:“我反正已经看了这么多了,干脆看完算了。”但实际上我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至于我,休息的时候,更愿意站在窗口,眺望远处的树林。那片树林孤零零地立在一大片菜地里,有条小水沟蜿蜒而过。这情景使我想起童年,想起老家对面的那片菜地。看上十分钟,我的心灵就仿佛得到净化,我会回想起童年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在那种眼光的注视下,世界变得美好、神秘和无垠。
一直以来,我们就很少亲热,她辞职以后就更少了。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是否正常。也许是因为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一起,挤在一个房间的缘故。
闷热的夏天使人精神萎靡,老式电风扇不停发出单调的颤动声,我们身上总是汗涔涔的,没有一点激情。夜里,到床上睡觉太热,我们就把凉席铺到地上睡。她耐热的能力比我强,我半夜起来冲凉时,她睡得正香。在酷热的空气中,我能闻到她呼出的气息中带有婴儿的味道。
不可否认的是,因为她和她的那台小电视的存在,我写东西的数量和质量都不可避免地下降了。我宣判了新长篇的死刑,也对几个书评和短篇执行了枪决,心情极度恶劣。每次都是这样,写得太烂的时候,我就找不到文字的意义。我会想,这样写下去毫无价值。也许根本就不应该有写作这回事。我就是一个天生的游手好闲的多余人,写作不过是我为自己游手好闲所找的借口。
但我绝不是那种迁怒于他人的人。我不会要求佩佩关掉电视机,更不会要求她出去找工作。看到她的样子,我甚至想,为了她,我是否可以放弃这毫无指望的文学事业,去做一个“正常人”呢?我们结婚,生孩子,买一套小公寓,经营自己的孤岛,不也可以快乐地过一辈子吗?但人生从来不会这么简单,就连所谓的感情,也不可能永远保持在眼前的样子,毕竟,就佩佩来说,她在心智上还只是个孩子。
那是一个漫长的夏天。明眼人一眼能够看出来,我们这样下去不会有什么前途。但我们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佩佩说:“我不懂你的那些事情,但是我在想,这样下去很冒险。如果你写东西没有成功,那不就是一无所有了吗?你知道,我不在乎钱,我只要能过一般的日子就行。我出去工作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你不同。”
“你说的是对的,”我说,“但是,照我给自己定的计划,我还有三年时间。可能我这一生就只有这三年可以冒险了。我暂时还不想提前结束,一切都还在我定的轨道上。”
“那好。我支持你。下个月,等天气不那么热了,我就去工作,不给你添负担。”
事实上,这样的对话进行过不止一次。每次她感到没有信心了,就重新问一遍。得到相同的回答后,她又心满意足地等下去。
实际情况真像我说的那样吗?我没有把握。每次,当我无意识地幻想美好生活的时候,都不自觉地排除了其他人的存在,包括佩佩。那画面里只有我一个人,窝在某个昏暗的小房间(很可能就是我老家的房子),与世隔绝,没有劳苦,也没有欲求,就那么平静地呆在想像世界里,种种花草,听听雨声,守着四壁旧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忘记上帝和魔鬼,静待死神的来临。那就是我的梦想。能够那样简简单单、干干净净过一辈子,我就满足了。
但我并没有欺骗她。如果她三年之后还在我身边,我会放弃那个孤独的梦想。我也只能放弃。我会去工作,挣钱养家,做个小市民。我会适应那种**和厌倦,就像所有人做到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