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更新时间:2017-04-28 10:41:27

这天下午,老公从湖区放假回家,亲自烧了几样小菜:春笋烧肉、油爆虾、雪菜蚕豆、清蒸鳊鱼,样样都是卢娜喜欢的。儿子临近高考,天天在县中晚自修很迟才回。但卢娜却没有胃口,吃了几口就放了筷子。她晓得老公是想同自己谈天,至少是问问,书店这个月又亏进去多少。但老公见她不想说话,独自喝了几杯闷酒,什么也没说,早早就睡下了。

晚上卢娜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半夜,她一伸手,触到了老公的后背,顺手摸上去,猛地摇晃他的肩膀。黑暗中,她的声音听上去恶狠狠的:嗳嗳,我已经想好了,这样硬撑,越撑亏得越多,儿子要上大学了,家里等着用钱,书店还是早点关门算了!此话既出,她觉得自己的决心已经下定。这话不能让老公说,要由她自己说出来。这一回不说,等他下次回来,又是一两个月拖过去了。

老公睡得死,翻了一个身,好像还没醒,蒙眬中嘟哝一声:开店是你,关店也是你……

卢娜撒娇地蹬了他一脚:你到底管不管嘛? 

他总算醒了一半,口齿含糊不清:你再想想办法嘛,办法总有的……

卢娜赌气翻身,用脊背顶着他。他又不是不知道,所有她能想的办法,不但早已想过,而且做过多少次了:节日促销、新书推介、作家讲座对话、签名售书……到了如今,招数用完底牌出尽,已是黔驴技穷。在这个县城,就数明光书店的新书周转最快,上架几周假如一本卖不出,她立马退货。只是,从县城到省城,毕竟相隔百十公里,高速公路的图书运费,都要书店自己承担,进货退货的费用都打入成本,常年来回折腾也是吃不消的。亏得卢娜人缘好,几年来,书友们晓得书店生意清淡,一听书店进了好书,常常故意多买几本拿去送人。有一个中年人,好像是个中学语文老师,一到寒暑假就来买书,后来卢娜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他:寒暑假人家老师都在忙着做家教,你倒有闲功夫看书啊?他这才说了实话:其实我也看不了那么多书,买回去都叠床架屋摞起来,家里堆满了,老婆有意见,我对她说:藏书可以保值升值啊,你看宁波的天一阁,以后传给子孙……他一边说着,一边笑起来:我也不全是为了帮你,家有书香,孩子也受熏陶的……

卢娜晓得,多年的老书友们,都在暗中帮她。但以人情来维持书店,总归不是长远之计。如今的书店,所剩无几的优势,大概也就是人们对纸本书的旧日感情了。老公毕竟不是这个行当的人,他不知道那些大城市的书店,也是各有各的难处。听说只有北京的“万圣书园”,只赚不赔生意笃定。那个老板自己就是个博学的读书人,书店里进进出出的人,都是正儿八经的硕士博士。万圣书园的咖啡吧和简餐,赚的钱都不如卖书的利润高。那是因为“万圣”就在北大清华附近,全国有几个北大清华呢?“万圣”是个唯一,不能用来做榜样。就说北京的“三联书店”,半个世纪多的老牌书店,首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制,留住了读者和顾客,赚足了人气。然而,通宵长明的电费,还有夜夜加班的员工工资,算算账,要增加多少经营成本?若没有三联那样殷实的家底,绝对做不下来。又听说贵阳有个“西西弗”书店,在广州遵义等地开了十几家连锁,每一家都是同豪华大商城合作的,空间宽敞、装潢精美、分类精细……像卢娜这样的小书店,想都不敢想。再比如北京的“字里行间”书店,开张七八年,已经陆续开了十几家连锁。省出版发行协会有人去北京,见过“字里行间”的老板,“字里行间”采用年度会员制,为会员提供高端阅读服务,所以它有充足的财力,把每一家分店都设计得各具特色,这一家主打书法字画,那一家主题是童书玩具,再一家主营陶瓷工艺,家家都是个性化的书店风格,开在京城最好的黄金地段。这种精品书店模式,特别适合大都市的白领金领阶层。“字里行间”多年来和一家资金雄厚的书业集团联手做出版,出书与发行配套,内循环加外循环,与“西西弗”是不同的路数,真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其中一家“字里行间”,外墙是弧形的大玻璃墙面,内墙隔出一大圈书架,靠窗是雅致精美的文房四宝茶艺茶道,就好像一步踏进了高级会馆,进去就不想出来了。书店的中央空间,摆一张张小方桌,铺着豆绿色的餐布,经营纯正洁净素餐,闻不到一丝油烟气味,正合书店的品位。来买书的人,想品尝素餐;来就餐的人,顺便买了书带回去……真是各得其所。据说市政府有规定,豪华商圈必须配备文化产业设施,所以那座商贸大厦,给予“字里行间”这种品牌书店的房租价格,显然相当优惠……

可是明光呢?百十米的一家民营小书店,简陋寒碜,无依无靠,靠的是卢娜十几年的死缠烂打不离不弃,她还能有什么绝路逢生的好办法?县城小书店的书,和那些大城市书店的书,除了书店规模不一样,但所有的书和读者,都是一样的啊。为什么卢娜救不了自己的书店,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在冰海中慢慢沉下去,自生自灭?前几天她看到一条网上留言:这个喜新厌旧、崇尚更新换代的年月,一家老书店倒下去,还有千百家新书店会站起来……看得卢娜从头到脚透心凉。

老公又睡着了,耳边是汽笛一般的呼噜声。卢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周围看不到一丝亮光。黑沉沉的海面上,风暴骤起,吞没了原来那一线微弱的航标灯。

卢娜没敢告诉老公,今天她的心情特别沮丧,是因为下午书店里,来过一个人。

此人不是那个陌生的买书人,当然更不是她等了多年的那个老同学,而是明光书友会的老会员,下班经过书店,给卢娜带来了一个新消息。老县城的居民,或许对这个消息会有一点兴奋,但是对于卢娜,却如灭顶之灾雪上加霜,她好像跌落在一潭冰水里,浑身瞬间冻僵,只有脑子被冷水刺激得异常清醒:县城东边的那个新区扩建规划中,政府将要把很多大单位搬迁过去,比如县中心医院、县中、农科所、文化局、县人大、政协办公楼、广播电视台、长途汽车站……总之,原先条件不好的那些部门,全都要陆陆续续搬进新区新楼去,新区将逐渐发展成未来的县城中心……

这个消息千真万确,县人大昨天刚刚通过的……说不定明天就登报上电视了!

卢娜差一点就要哭出来了:医院?学校?政府机关?电视台?这些单位都是目前支撑着明光书店最主要的客源。一旦搬走,等于釜底抽薪人气散尽,没有了稳定的老客户,书店还怎么开得下去? 新区建成之后,老县城必然会逐渐萎缩、凋敝,那么,明光书店还有什么前景可言?

那人又说:新区大发展,老城肯定人心惶惶,我看你,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那人走后,卢娜半天没缓过神,在椅子上傻坐了一会,心里焦灼如焚。她飞快地算了一笔账:假如这个消息是真的,最晚捱到明年,新区落定之后,书店的老顾客就将走得差不多了,书店亏空肯定越来越多,但亏损还是小数目,要命的是,新区投入使用之后,老县城的房价就会快速下跌,那么,自家这座老房子,那时再想出手转让,恐怕都卖不出好价钱了…… 

眼看已是山穷水尽,前头死路一条,她再也没有什么锦囊妙计了。将来县城老房子跌了价,弄不好连儿子出国留学的保底钱都搭进去——这才是促使卢娜今天突然下决心关闭书店的真正原因。

夜那么长那么黑,窗外连一丝月光都没有。卢娜翻过身,把脸贴在老公热烘烘的脊背上,绝望地抓住了他的手,那只手软绵绵松垮垮,她觉得自己无奈又无助,想哭却哭不出来。

第二天卢娜早早起床,没有心思做早餐,到街上去给老公和儿子买了两杯豆浆四根油条,放在餐桌上,便早早离家去了书店。她想让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仔细再仔细地盘点一番:店里现有的库存书、书柜书架沙发桌椅灯具电脑等所有的家当,总共能折算多少钱?上半年流水收入总共是多少?还要支付多少即将到货的新书款?……她必须抓紧时间,趁着老城的人都还不知底细,速速把明光书店的“后事”料理完毕,然后把书店的房产尽快转让脱手,越早越好。书店关张后,她的工作不用发愁,新华书店那边早有人来打过招呼,欢迎她回去当部门主管,她肯不肯去还难说呢……

辰光还早,她开锁进店,觉得光线有点暗,顺手开了灯,一时灯光亮得晃眼。她抬头,看见了天花板上前些天刚刚新换的灯泡,心里突然一阵刺痛:把灯光调亮?——把灯光调亮,不是愈加费电了么?她气呼呼地顺手把灯关掉了,省点电吧,能省一点是一点。这家昏暗的书店里,只剩下她的心里,还有一朵小火苗,那么小,那么弱,忽闪忽闪,飘摇不定,而今,这朵风里雨里挣扎太久的小火苗,也终于快要熄灭了……不怪我不怪我,她对自己说,我实在是已经尽力了哦……

就在这时,卢娜听见了手机铃声在响,她走到窗口去拿包取手机,发现原来书店东窗的窗帘还拉着,怪不得书店这么暗。她用手指划开屏幕的接听键,然后把窗帘刷地拉开了。

顷刻间,书店里洒满了亮晃晃的阳光,一格格在书架上跳跃,把书店染得一片金黄。还是开太阳好啊,她对自己说。把灯光调亮,就算再亮,也是夜里。她自嘲地笑了笑。

清晨的阳光下,手机里传来一个爽快的声音。电话是文化局的人打来的,就是上次让她填申请表的那个干部,让她赶紧到局里去一趟,要办手续——什么手续?——你来了就晓得了——你还是说一下吧,我店里忙,走不开呢!——是好事情,你中了头彩了,恭喜恭喜——对不起我从来不买彩票的,不要拿我开心哦——哎呀,你真的拎不清,就是省政府的那笔书店奖励基金,明光书店评上了!——我哪里评得上?你骗我——是真的,不是个小数目,你变百万富翁了,快点过来,上头还要核实几个数据呢……

卢娜终于听清楚听明白了,她的手抖了一抖,手机从掌心滑出去,落在一堆高高码起的书上。她站在窗口一动不动,整个人都好像傻了,然后肩膀轻轻地抖动起来,身子开始颤栗。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手心很热很烫,忽然又变得凉湿,泪水透过指缝,从脸颊上哗哗淌下来。她似乎意识到什么,往前挪移了一步。是的,她想躲开那堆书,怕自己的泪水把书弄湿了……她终于哭出了声,惊喜的抽泣,在晴天的阳光里,如急骤的阵雨一样砸下来……

天上云间飘荡的那件羽绒服,终于在寒风中落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一百万是多大的一笔钱啊?这么说,明光书店就要起死回生了?可以把这几年累计的债务亏空都补上了,早就想添置的新书柜,也有了着落。老公的工资不用再贴补书店了,积攒起来给儿子上大学交学费。退一万步说,假若书店继续赔钱,一年赔几万块,这笔补贴的钱,也够她再亏损十几年了……她一直想着能把隔壁那家闲置的小阳台买下来,和自家书店打通,在二楼的咖啡吧旁边,再扩建一个儿童书屋,就叫“爱丽丝奇境”,墙上都是爱丽丝那本童话的插图,天花板上全是爱丽丝那个奇幻王国的花草和小动物,孩子们放学了,尽管可以到这里来读书嬉戏做梦……卢娜已经完全忘记了老县城和新区的事情,思绪纷乱,忽喜忽忧,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样的好运气会降临到她头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是员工来上班了。她赶紧用纸巾揩净泪水,换了一副喜气洋洋的笑脸,对员工简单吩咐了几句,顶着阳光去了文化局。

卢娜从文化局回到店里,已近中午。她从街上的灯具店里,买了一盒40瓦的飞利浦灯泡——把灯光再调亮一点!她要让明光书店的老顾客们,老远就看到书店的灯光,无论夏夜冬晚,每天每天,天刚刚黑下来,明光书店的灯光就唰地亮了。如果她的资金宽裕,最好把书店临街的窗户也扩大一倍,宽敞明亮的一长排玻璃,等到夜幕降临,玻璃窗内的灯光雪亮雪亮,明光书店就像一座透明的水晶宫,所有的书都在闪闪发光……总有一天,他回老家来看看,一眼就会看到明光书店。如果有那么一天,卢娜会告诉他:当年你说过,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是的,你做到了。你苦学的知识,改变了你的命运。但我不是。这么多年,书本没有改变我的命运,但改变了我。我办了明光书店,我的书店给人送去知识,知识可以帮别人改变命运……

这么一想,卢娜的眼泪又流下来了——不对!不是知识改变命运,是文化!不对,文化也不一定能改变命运,但可以改变人!我不再是那个高考落榜的自卑女孩,我活得对人有用,我充实、我知足……我一点都不比你差!

傍晚时分,卢娜和员工简单用过晚餐,正抬头欣赏着白天刚换上的新灯泡,她觉得明光书店从来没有这么亮堂这么美妙,灯光简直可以用“璀璨”这个词来形容。她看过很多国外书店的图片,高低错落的书架、精致素雅的装潢,再配上明暗适度的灯光,那种弥漫着书卷气息的宁静氛围,充满了世界上所有其它场所都没有的神奇魅力。

就在这天晚上,明亮的灯光下,出现了一个人影。卢娜眯起眼,打量这个有点面熟的生客,忽然想起他就是几个月前那个要盖书章、要她代购《文化繁荣》的省城顾客。他快步朝她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他抬起头环顾天花板的灯池,笑容满面地说:嗬,灯光调过了?书店亮了许多哦!我老远就看见了。

他终于想起来取书了?他会不会再一口气买二十多本书呢?

接下来的事情,完全出乎卢娜的意料。好像所有奇怪的新鲜的事情,都集中到今天来发生了。这个人对卢娜说了很多话,后来,同他一起来的那个人,也对卢娜说了很多话。卢娜的头脑不够用了,一时反应不过来,几乎无法判断这究竟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她好像听见他说,县城新区的整体规划中,需要有一家书店,中等规模的书店。但是老县城的新华书店,由于种种原因,暂时无法搬迁。他想到了明光书店,他推荐了明光书店,明光书店的信誉度和知名度,开在新区再恰当不过了。新区将为书店预留五百平方米门面房,作为公益书店,房租优惠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今天就是和有关部门的人先来征求意见,也算考察调研,事情一旦列入规划,就按正规程序进行……

他还提到了城市发展战略,提到了公民的文化权利,提到了热爱、尊重、介入什么的,卢娜的脑子嗡嗡响,下意识嗯嗯地点头。只觉得他的话音一声声落下,头顶的灯光一盏盏亮起来,他的眼镜片也被灯光映得闪闪烁烁。卢娜忽然莫名其妙地觉得有点紧张,假如一旦停电,眼前的一切都会重新陷入黑暗中去?

卢娜渐渐冷静下来,望着灯光下地板上人与书堆的一条条暗影,心里有了些许疑惑。她暗自思忖:假如明光书店真的搬到新区去,那么县城书店的老顾客怎么办呢?新区那么远,总不能让那些书迷书虫书痴,为买一本书专门跑到新区去……再说,开了新书店,老书店还开不开呢?让她同时打理两家书店,哪里来那么多人力和精力?开张一家五百平方米的新书店,装修就需要一大笔钱。这笔费用怎么出?政府有没有补贴?新区建成后,一年半载的,顾客肯定不会太多,书店十有八九会亏损,这笔亏空她背得起背不起呢?假如亏损都要她自己承担,她是不敢应承下来的。这个新区未来的新书店,就像那笔天上掉下来的补贴一样,把她刚刚想好的老书店发展计划,全都打乱了……

再说了,面前这个人,是否知道卢娜很快就要领到一百万补助的事情呢?他不会是和文化局串通一气的吧?因为卢娜得到了政府的奖励,他们才会选中明光去开新店?她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卢娜定了定神,故意把话题岔开去,对那个人说:对了,你要的那本《文化繁荣》的书,我早就帮你买来了,你还要不要?

那人连连谢过卢娜,掏钱把书买下了。他说:你先考虑考虑吧,文化建设的事情,急不来,一个好项目,从创意到最后完成,需要反复论证,我们还要继续沟通的。又有几分抱歉地加了一句:上次买的那些书,还没看完,今天就不买书了。你把好书给我留着,过些天我们再来。

临走前,他给卢娜留下了一沓表格,请卢娜有时间填写一下。

又是表格,卢娜看了一眼,接过来,又飞速地看了一眼那个人。他到底是做什么的呢?看样子,他不是教授,而是个文化官员?至少是主管新城的规划师?现在的人,身份都比较复杂,不像从前那么一目了然。她在心里懊恼自己的眼光不灵,上次他连个跟班都没带,卢娜到底还是看走眼了。像他这样欢喜读书的“规划师”,莫非就是书友们闲谈中提到过的那种“体制内的清流”么?卢娜吃不准。

那天晚上,卢娜回到家,和老公一五一十地说了今天书店里发生的一连串怪事。说了天上掉下来的大额补贴,说了那个神秘的顾客,又说了新区未来的书店。说来说去,说得她自己也绕进去了。卢娜索性摊开了两只手,上下颠着手掌说:喏,给你简单打个比方吧,假如去新区再开一家明光分店,就好比我一只手拿进了一百万补贴,又从另一只手里赔出去了。

老公点头不语。卢娜又说:这一进一出,不是等于还同原来一样嘛。

卢娜大声说:你听见没有啊?我昨天夜里和你说过的那些话,你听清爽了吗?

听见了,不过没听清爽。老公说。我当你是在说梦话。

卢娜有点恼,嗔怪地提高了声音:我想来想去,明光书店还是关门的好。老店没开好,再去开新店,找死啊!那笔补贴,我给他们退回去!我不去新区开店,我要和老书店同归于尽!

老公嘿嘿笑起来,笑得卢娜心里发慌。结婚二十年,老公从来不和她吵嘴。他是一块牛皮糖,咬起来蛮吃力,经咬。

老公开口说:好了好了,我听懂了。反正你每天不是说梦话,就是说气话。卢娜,我晓得你开书店十多年,没一天好日子过。但是,假如你从此不开书店,恐怕就活不成了。

卢娜心里一紧。那个叫明光的博士,就算此刻站在她面前,也说不出这句话来。

命总比钞票要紧,你年纪还轻呢,我要你活着!

卢娜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心里那朵奄奄一息的小火苗,呼地一下蹿上来,燃成了一蓬金红色的火焰。

那么,到底要不要去新区开分店呢?

我反正不欢喜看闲书的。老公慢吞吞说。你的书店,你自家作主!我只晓得,秦始皇焚书,后世的骂名都留在书里。嬴政也没赢过书去,他是输在书里头的,最后还是书赢了……

卢娜慢慢伸出双臂,环住了老公的腰,把脸贴在老公的胸前,他胸口散着热气,像一件厚厚的羽绒服,把她包裹起来。能坚持到哪天算哪天吧,她劝慰自己。心里那朵小火苗微微颤了颤,“噗”地蹿起了一团火焰。

隔着一条街、隔着几道墙,卢娜看见“明光书店”四个字,在夜空里通体透亮。

水电火电风电核电,只要线路没有被毁坏,灯光总归会重新亮起来的吧?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10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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