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抗抗    更新时间:2017-04-28 10:40:42

好几个月过去,每天每天,上午下午,像往常一样,店里客人很少。

不是没有人,而是没有卢娜的顾客。街上的行人多的是,男人女人老人小人,一个一个,从她的店门口急匆匆路过。看上去,个个都像是赶长途汽车赶火车的人,急得一刻都不能耽误。当然,闲人也有,慢悠悠的脚步,从她的店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眼睛在额头下骨碌碌转圈,看东看西,看天看地,看着街对面的一家家店铺,服装店美容店手机店烟酒店小吃店足浴店,只要看到一家店,一个个的眼睛就像灯泡一样亮起来,只可惜,一线亮光都不肯落在“明光书店”四个字上。

他们难道都不识字么?官方统计数字公布说,中国的文盲还剩下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左右……但卢娜知道还有一个数字:中国的人均阅读量,在全世界排在倒数十几名……

那些路人,难道真的看不见“明光书店”的招牌吗?卢娜不相信。门楣上浅褐色的匾额,“明光书店”金黄色的大字,清清爽爽明明白白。只要一抬眼就看得见。那四个字,当年她专门去省城,请美院一位书法家写的,十几年前,三千块的润笔费,可以买一台立式空调了。“明光书店”在县城的这条小街上,老字号不敢当,也算是有年头的“资深书店”了。七八年前,来店里买书看书的人,挤得转不开身,都说这书店好是好,就是小了点。如今,顾客一天天少下去,这个一层九十平方米的店铺显得空落落,倒像是扩建了面积一样。

这些人,为啥就不肯多迈一步,走进书店来看看呢?哪怕不买书,翻一翻书也是好的呀。

记得书友会有个老书友说过:中国人虽有“耕读传家”的传统,但古人读书多半是为了“取仕”。今人谋官另有门道,不再读书取仕,人们也就不肯读书了。此话也许有一点道理?

那天下午,明光书店的“老板”卢娜,坐在书店临街的一小角窗边,望着街上的行人发呆。她在等什么呢?卢娜当然是在等顾客,就像一个蹲在水边等鱼上钩的垂钓者。这样说也不对,鱼竿是那个陌生的买书人亲手递给她的——他应承过还会来的,他应该知道卢娜在等他拿书。他要的那本《文化繁荣》,早就给他准备好了,是特地请人从省城快递来的。

也不一定是等他。卢娜心里知道,自己是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书架书铺上的书,早已整理了一遍又一遍,没人动过,就没什么可整理的了。以前忙的时候,几个钟头一刹过去,书架又被人翻乱了。那是以前的事了,辰光总归往前走,回是回不来的。卢娜是爱看书的人,如今清闲下来,按说应该把那本看了开头、最多看了一半的书,接着读下去。那本获得诺贝尔奖的白俄罗斯女作家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就放在侧身的窗台上,露出一角书签。卢娜很喜欢这个女作家,她的文字背后都是血迹,却又不那么悲伤,而有一种力量。但此时卢娜却不想伸手把书打开。不想看书,是因为没有心思,没有心思,是因为有别的心事。心思和心事是不一样的。她撇开心事问自己:就连开书店的人,都不想看书,还能指望谁看书呢?县城不比省城和首都,喜欢看书买书的人,都是有数的。虽然明光书店办了书友会,每个会员都有打折的购书卡,可是,就这百十个固定的老顾客,如今也来得越来越少了,偶尔来了,也不一定买书。二楼有个茶吧,两圈围拢的小沙发。晚餐前,看书的孩子们都散了,晚饭后来的老顾客,多半是带朋友来这里谈事情的,她多少能挣一点茶水钱,只当补了书店的图书损耗。

卢娜此时没有心情看书,但也不想看手机。她把手机调到振动状态,任凭它在柜台上发出一阵吱吱的颤动声。手机这个小东西,如今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导航、购物、打车、挂号、订票、查询……只要你想让它做的事情,它没有办不到的,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以最快的速度,为你搞定所有的事情。卢娜每天用手机微信处理所有的书店杂务,包括查询新书信息、订购添货付款、与省城及邻县的书店同行们交换图书信息……使用微信的成本,低廉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比聘用一个四体不勤的大学生划算多了,所以,若是从经济的角度看,购买手机的投入,与它的产出相比,实在超值。

但卢娜仍然和手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她与这个服务周到的“贴身秘书”,始终无法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友谊。看它二十四小时躲在你的身边,像一个鬼精灵、一个影子一般跟着你,从办公室餐桌厨房卧室一直跟到洗手间,在暗中窥视你的所作所为,无处不在无所不知,简直可以说居心叵测。它看似乖巧驯服顺从,样样事情与你配合默契。然而,你在这个世界上做过的一切,都会在它那里留下痕迹与记录。你点击点击再点击你刷屏刷屏再刷屏你转发转发再转发……你与它朝夕相处形影不离难舍难分生死与共,它就这样渐渐控制了你,让你分分钟记挂它想念它,离开它一会儿工夫,就像离开了心爱的情人,魂灵都没有了……自从有了智能手机之后,她觉得自己的智商就开始直线下降,一有不明白,随时随地去问度娘。度娘姓百,长年累月住在手机里值班值夜,随叫随到百问不厌。从此,天下好像没有卢娜不知道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去动脑筋想事情、记事情,手机像一只平面的卡通小老鼠,鬼头鬼脑尖牙利齿,成天贴着你的耳朵甜言蜜语,或是挡住你的眼睛,只许你看着它盯着它抚摸它,一个个旧日老友看似近在眼前,却又被它阻挡在千里之外。它一寸寸咬噬着你的时间,把你一点点咬成粉末啃成碎屑,然后让你不知不觉地被它一口口吞进微小的芯片。卢娜已经感觉到了,好像不是手机在为自己服务,而是自己在为手机服务。不是手机在侍候她,而是她在侍候手机,接电话回短信转发点赞充电交费响铃静音……不敢有一丝怠慢,生怕侍候不周错过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消息。记得去年报纸上曾经有一场讨论:我们的时间都到哪里去了?问得好蠢,时间都到手机里去了!手机里有娱乐新闻明星结婚离婚出轨生孩子股票房市涨落楼盘开业养生保健新产品环球豪华游轮红海死海地中海冰岛巴尔干半岛巴厘岛济州岛欧洲足球联赛美国竞选伊拉克难民南美七胞胎婴儿……你只要抱着手机不放,就可以在第一时间获悉世界上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情。只要拥有一台4G,你即刻变成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先知。

然而,卢娜对此始终很疑惑:一个人,真的有必要知道世界上那么多不相干的信息吗?一生如此宝贵有限的生命,难道就这样交付给一台只会发布新闻、查询信息的手机了么?如果一个人终身与手机为伴、患上了手机依赖症,岂不是会变得越来越傻越来越笨,变成一个根本不会用脑子的人?

所以,卢娜除了书店业务联系的朋友圈和书友微信群,通常不看其他短信或微信。若是有一点闲空,她还是喜欢泡一杯清茶,在窗边的阳光下抱一本书看。手机屏幕在亮光下通常会有反光,而书籍恰好相反,书页喜欢让阳光照亮,一行行黑字像是在白云间飞翔起伏的大雁……坐在窗前,微风拂过书页,纸面上散发出一种干草的气息;指尖摩挲书页,指肚能感觉到纸张的润泽与温度。卢娜对这种感觉太熟悉,她就是在无数次摩挲书页的感觉中长大的。记得她十二岁那年,母亲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本《爱丽丝漫游奇境》,书的封面有点破旧,爱丽丝的裙子皱巴巴的,裙带上盖着一个椭圆形的图书馆蓝印。卢娜不知道母亲那时候已经生病了,母亲想让这个名叫爱丽丝的女孩来陪她。后来母亲去世了,父亲很快有了新的女人,就把卢娜送到了外婆家。过了几年,外婆也生病了,卢娜从十四五岁开始,就独自照顾瘫痪的外婆。下课回家、冬夏长夜、星期天、寒暑假,她一个人守着外婆,端茶送水服药喂粥,不敢走远。亲戚们很少来看望外婆,只有那个可爱聪明的爱丽丝,一直留在她家里,和她一起陪伴外婆。每天夜里,爱丽丝就会跑出来,带卢娜去神奇的兔子洞里玩耍,那里有一只会咧嘴微笑的神出鬼没的猫、一只长着鼻子眼睛的鸡蛋、一只伤心流泪的甲鱼、一条抽着东方水烟管的毛毛虫、还有一个凶狠的红心王后……

他就是在卢娜最孤单无助的日子里,像一本新书,出现在卢娜的家门口。卢娜守着煤炉给外婆煎药,被那只会讲干巴故事的老鼠逗得笑个不停,忽然,书页上的阳光,被一条细细的小黑影挡住了。她抬头,看见他伸手递过来半只剥开的橘子:喏,和你换!把这本书给我看看!

后来,他和她常常一起头挨着头,坐在门槛上看同一本书,爱丽丝的奇幻树洞,成了她和他共同的秘密。他曾用大人的口气对她说:小娜,不要怕那个红心王后,她只不过是一副扑克牌……

再后来,他给她带来新的书:《班主任》《青春万岁》《撒哈拉沙漠》《心有千千结》……再再后来,是《人生》《古船》《呼啸山庄》《复活》……自从有了书本以后,卢娜再也不感到孤单了。从那时开始,卢娜知道书本是一个有呼吸有生命的伴侣,假如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你,只有书本不会离开你。那些读过的书,会走进你的心里脑子里,和你成为同一个人。从他那里,卢娜知道了天下有那么多好书,可以去学校图书馆、县城文化馆借书,也可以省下零用钱去书店买书。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那辰光,外国书中国书,多得像大湖里的鱼一样。高中三年,她差不多把所有中国当代作家写的书都看过了,结果离高考分数线只差了三分。那年夏末,他拿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他们全家都搬离了这座县城。他说过,他会给她写信,给她寄最新的新书……然后,他就消失在那些从未降临的新书里了。

很长一段时间,卢娜痴痴等待着远方的来信,没有心情翻开他曾经送给她的那些旧书。但卢娜不得不去参加工作养活自己啊,商场邮局电影院好几个岗位招人,她却还是和书有缘,偏偏被县新华书店选上了。新华书店那栋二层楼的老房子,开在城中心最热闹的主街上,房产是国有的,每年卖教材吃饱到肚胀,每月奖金比合资企业都多。卢娜走进新华书店去上班,她忽然发现,没有他的世界里,依然到处都有书。她随手拿起一本书,书上说:书可以把人带到任何地方,人也可以把书带到任何地方。她想:书能够到达的那些地方,人却不一定能够到达。她当然是要去书能够到达的那些地方!当她从童书架上一眼看见了那本新出版的《爱丽丝漫游奇境》,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就“复活”了。封面上的爱丽丝,穿上了崭新的漂亮裙子,那是一个新的爱丽丝,爱丽丝重新回来陪伴她,她从此再不寂寞了。

卢娜在新华书店当了四年营业员,后来结婚生孩子。老公是县城对面大湖景区旅游公司的轮船机械师,专管修理游轮船舱下面的机器。当初书店的同事介绍卢娜和他认识,见过几次后,卢娜一口答应了这门婚事。原因说起来也好笑,第一次见面,卢娜试探着和他谈小说,这个男人坦诚说,除了技术书科技书,他是没有工夫读闲书的。卢娜心中暗喜:假如未来的老公像她一样喜欢读书,以后家里的事情谁管呢?如果没人管家务,有了孩子以后,她肯定就读不成书了。于是她对这个男人提了一个条件:他可以不喜欢看闲书,但不许妨碍她看闲书。老公竟然痛快应承了。老公在一座新建的小区买了一套单元房,把卢娜婚前住的一楼一底的街面房出租了,那是“文革”后退赔给卢娜娘家的私产,外婆临终前,念着卢娜独自照顾她七八年,就把房子留给了卢娜,遗嘱都公证过的。等到卢娜的儿子满月后,老公说他打算把那份陪嫁的店面老房子,用来给卢娜开一家美容店,平时也方便照顾家里和孩子。

老公说到开美容店后的一天晚上,卢娜给老公说了爱丽丝的故事。她说自己十二岁那年,爱丽丝就住进了这间老房子,爱丽丝比老公先到了十年,所以,她要用老房子开一家书店,让爱丽丝回来,在这里长住……老公惊诧地张大嘴巴看着卢娜,好像她变成了另一个人。那一刻,卢娜的老公才明白,这个女人不仅欢喜看书,原来她心里是有梦的。他晓得这个已经晚了,爱丽丝说来就真的来了。

等到老公下个月放假回来,书店已经注册下来了。再下个月,老租客已经搬走,清空的房屋,等着他帮她去装修。老公替她忙里忙外买建材,过了两个月,书店开业那天,老公亲自给她在“明光书店”的招牌下点鞭炮。卢娜每天走进书店,心里欢喜得就像走进爱丽丝的那个兔子洞,有多少奇迹在等着她发现呢? 所以卢娜至今喜欢纸本书,因为书本早已和她的生命连在一起了。

说起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卢娜有过几年卖书的经验,明光书店很快上路。虽说比起在新华书店当营业员,辛苦操心了好多倍,但是店小船小好掉头,自己一个人说了算,还是开心的辰光多。书店附近有个小学校,她就专门为学龄儿童办了个寄托班,小孩下午放学后,家里没大人的,都到书店来。二楼小书屋的小人儿,在窗下排排齐坐一圈免费看童话书,小红帽美人鱼皮皮鲁鲁西西,中国外国一样不缺,还兼卖些酸奶饼干小零食,小孩们来了书店就不肯回家,除非父母把童书买下了带回去看。没过半年,附近居民都成了她的顾客。也是赶上了图书销售的好年头,新书来了就走,很少压货。那时店里请了四个员工,除去工资水电,又不用交房租,一年下来,最好的月份,书店的纯利有好几万。顶要紧的是,卢娜的儿子放学后,就来书店做作业,其他地方从来都不去的。她在后墙的屋檐下搭了煤气灶,让员工小姑娘搭把手,煮饭蒸鱼炖肉炒菜烧汤,解决了大家的晚饭,顺便把自家儿子的教育也一起管了。

那辰光,每天晚上,儿子就乖乖伏在二楼做功课。老公专门为儿子在天花板上凿洞穿线,加了一盏伸缩灯,用的时候拉下来,不用的时候升上去。金黄色的灯光铺满了小桌子,墙上映出个小人的影子,躬身低头,像个专心念经的小沙弥。到了九点,书店打烊,卢娜牵着儿子的小手一起回家。四五月间,窗外的广玉兰开花了,藏在浓绿的阔叶里,圆月的晴夜,灼亮的月光洒在硕大的花朵上,树丛里好像挂起了一盏盏小灯,为读书人照亮……月色下,老远望见巷口老公的身影,来接他们母子,然后一手牵一个,走在月光下,三个人脸上的笑容,像月光一样亮晶晶……

那些年,卢娜觉得自己是天下最称心如意的女人和妈妈。她心想,自己兴许就是为了儿子才开了这家书店?让儿子从小就欢喜读书,长大了考北大清华。总有一天,那个日日悬在头顶上的“明光”会晓得,不是只有他才能考上博士,她的儿子一定比他更有出息,不像他那样留洋读了博士就从此没有音信,儿子将来肯定会记得年年回老家来看看。卢娜卖书一直卖到去年,才读到那本美国人写的《岛上书店》。当她一眼看到书里那句话:一个小孩,你把他放在什么地方,他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她惊诧得差点叫出声来:哎呀卢娜你好眼光,十几年前你就晓得把儿子放在书店里长大,那个岛上的美国人,难道听你讲过故事?

书店二楼东窗外的天井里,有一棵广玉兰树,高过房顶,宽大的叶片绿得乌亮,像一把把小扇子。广玉兰的叶片肥厚,这扇子看起来有点重,春风秋风,风来了,满树的小扇子笨笨地摇起来,没有声响。县城的大街小巷,汽车喇叭摩托车自行车大屏幕广告理发店里震耳的音响餐馆门前长声的吆喝……没有一个地方不在发出各种响声。明光书店缩在小街的一个拐角上,就连窗外的广玉兰,都是规规矩矩的。书店书店,除了书店,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会这样安静呢?所以,到书店里来喝茶的人,欢喜的是书店楼上的清静,即使不买书,卢娜也欢迎。她听说北京的锣鼓巷里,有一家砖墙石阶的“朴道书堂”,后院有个“阅读空间”,要买门票才能进去,那个空间里没有宽带没有WiFi,一点声响都没有,那才是读书人待的地方。

然而,明光书店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差不多从七八年前开始,书店的销售额就开始下降,像秋分以后的气温,一天天往下落。北京上海广州还有各个省城,时不时传来民营书店倒闭的坏消息。北大校门口曾经很有名的“风入松”书店,当年和“国林风”等几家书店一起被称为“四大天王”,据说“风入松”明明前一天晚上还亮着灯,第二天就人去楼空了,真好像应了南宋文人吴文英填的那首《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骤然间“幽阶一夜苔生”,听说北大学生还给“风入松”开了追悼会。还有北京的“第三极”、“光合作用”……上千平方米的大书店,说关门就关门了。书店关张,当然不是因为经营不善,是因为房租和员工工资一年年上涨,营业额一年年下降,连续亏本经营,哪个老板吃得消呢?这几年明光书店的资金周转不灵,常常拆东墙补西墙,老公交到她手里的月工资,转眼让她垫付了员工的工资。明光书店一直苦捱到前年,上头总算下了红头文件,对全国所有书店实行了税收优惠政策,明光书店算是柳暗花明了大半年。可惜减税架不住减顾客。利润扣除了店员工资和水电开销便所剩无几。从去年开始,书店已经开始严重亏损。到了下半年,说不定她连倒贴的私房钱都拿不出来,那就真的山穷水尽了。

每年春秋的旅游季节,老公在湖区忙得回不了家,等到放假回来,见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只好陪她一同叹气:小娜小娜,书店刚刚开门那辰光,你说书店里看书的人,多得挤坐在瓷砖地上,坐得屁股冰凉都不肯走。前年我帮你装了地板木楼梯,如今冬天不冷了嗳,怎么反倒没人来了?书又不是鸡蛋西瓜猪肉,价格跌上跌落,书不就还是那个书嘛,不会坏掉不会过期,怎么说卖不动就卖不动了呢?幸亏明光书店不交房租,要不然就连你也一道赔进去了。书店书店,命里注定,恐怕只输不赢了……

卢娜苦笑。除了“输”,书还能叫什么呢?书院书吧书楼,不都是读一个“输”字的音么?若是写成“素”,没有油水;写成“黍”,是杂粮;写成“舒”,也不对,读书那么舒服,为啥现今那些贪图舒服的人,都不肯读书呢?开书店当然只输不赢了。前一段时间,她听人说新华书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书店电脑设备坏了都没钱更新,员工的福利越减越少。卢娜心里有数,新华书店退休员工多,生老病死都要钱,书店也像人走长路,一副担子越挑越重。何况书店的书越卖越少,只出不进,好比胃肠出血的人,输进去的血不及流失的血,血管瘪掉了,命就没了……

老公埋怨归埋怨,却是从来没有逼她关门。卢娜心想,只要老公能容下书,她就能容下他。

卢娜挥了挥手,幅度很大地撩开眼前的一只小飞虫,像在驱赶那些烦心事。儿子蛮争气,高中两年下来,考试成绩一直在全年级前三名。可惜县中的教学质量总不如省城,明年要想考上重点大学,还要拚一把。她和老公商量过,万一儿子考得不理想,就让他申请去国外自费读大学。全家拼拼凑凑,头一年的二三十万还是拿得出来。再往后呢,就不好说了。读到博士毕业,学费加生活费,没有百十万恐怕下不来……想起儿子明年读大学的事情,卢娜心里有点纠结。

街上人来人往,仍然没有人走进书店。前几天曾经来过一家三口,男女都穿得时髦,女的拎一只香奈尔包,男的戴一串手指粗的金项链。那个八九岁的小孩,一进门直奔童书架去,捧起一本最近刚刚出版的童话《不平凡的约克先生》,坐在楼梯上就看起来。这套书一封五本,卢娜拆成单本,方便孩子们看书。那女的走到“家庭实用类”专柜,拿起一本营养食谱翻了翻,不过三分钟,脖子转过去,大声催小孩快点。小孩说,妈你让我看一歇歇,这本书真好看,我看一歇歇。女的不耐烦起来,说你蹲坑拉屎呀?不是说好买一本就回家吗?孩子撅嘴站起来,拿起那本《伟大的约克先生》,又拿起《傻傻的约克先生》,两本都抱在怀里,空出一只手,又去拿《森林里的约克先生》,小手抱不住,哗啦一下全掉地上了。卢娜走过去帮他捡书,轻声说:这套书一共五本,你想要哪一本呢?小孩吞吞吐吐说:五本我都想要!那男的大步走过来,勾起食指,在小孩脑袋顶上敲了一记,呵斥道:五本?你想要五本?当饭吃啊?你看你看,封面上是一只小猪嘛,小猪有啥好看?越看越笨了喏!他抓起小孩的胳膊就往外拉,女的抓起小孩的另一只胳膊。小孩用求救的眼神看卢娜,卢娜刚开口说一句:童话书都很薄的,加起来也就是大人一本书的量……女的抬头狠狠瞪了卢娜一眼:一只小猪猡要写五本书,你当是动物电视连续剧啊?小孩被拽出门外,手里一本书都没有了,哭喊声从书店门外传来,伴随着小轿车重重关门的声音。卢娜被震得心里一阵疼痛,眼泪都涌上来。其实,这种人她见多了,珠光宝气衣着光鲜,看上去家里一点都不缺钱,可就是不肯花钱买书,好像买了一本书,衣裳就会少一只角;买了一本书,身上就会掉一块肉。他们舍得花钱买进口水果进高档饭店,就是舍不得买书,几十块钱呀,不就是一盒高档烟、一份麦当劳的价钱啊……可他们只问这个物事有啥用场?便宜多少?划算不划算?卢娜每次遇见这种人,有一本书的题目就会自动跳出来:《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哦,看这个书名起得多少聪明!不想花钱买书的人,就是那种赖床的人,床头一排闹钟震天响,假装听不见。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不肯为买书花一分钱。

偶尔,也会有相反的情况。上个月,店里来过一个女人,黑瘦,头发花白。她从一只环保布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卢娜,一边小心问:还没有过期吧?是我女儿给我的优惠券,一张券买几本打折书呢?我骑车从城西赶到城东,路上大半个钟头,今天多买几本,你再打点折给我好不好?卢娜接过优惠券看一眼,是那种不含店家赠送金额的打折券。为了这一张券的优惠价,她跑那么远的路专门来一趟。每次遇上这样的顾客,卢娜也一阵心痛。

那位妇女直奔《红楼梦》去,说自己想买一套精装本,想了好几年。原来的那部书太旧了,字都看不清了。把《红楼梦》买下后,又寻出了一本白岩松的新书《白说》……卢娜给她结账时,手一哆嗦,打了个七折。那女人又在店里来回走了一圈,回头又拿了一本冯骥才的《俗世凡人》,那本书很薄,她坚决不让卢娜打折了……

像她这样的顾客,不在少数。尽管钱包拮据,心里都是喜欢书的。假如每一位过路客,都像几个月前来过的那个人,一口气买二十多本还不要她打折,明光书店的日子就好过了。卢娜转念到那个人身上,心里有点烦,他要的那本什么《文化繁荣》,过了三个月再不来取,就很难退货了,等于死在她手里了。这种书,就算白送给县委宣传部门,人家也不见得识货。政府的人买书,零售也好团购也好,都像钱塘江涨潮一样声势逼人。前些年,宣传部突然来问有没有《万历十五年》,再有一年,县政府的官员忽然得了什么消息,一窝蜂到新华书店去买《旧制度与法国大革命》。其实,这本书那年刚上市,就有书友来通报卢娜,说它在北京很走俏,让明光书店赶紧进几本。卢娜心想,大革命与小县城有什么相干呢?心里不托底,先试试进了五本,没几天就被抢光了,又赶紧去添货。等到县政府那些官员十万火急寻这本书又到处寻不到的时候,终于想起了明光书店,寻到她这里,竟然还有几本存货。宣传部门就在明光书店一口气订购了一百本,县委县政府全体科级干部人手一册。书店老板当然喜欢单位团购,生意做得爽快。没想到那段时间,这本书热得在博库书城都脱销了,好像万历皇帝和路易十五马上要从棺材里爬起来,到本县来检查工作。

卢娜的图书信息灵通,除了业内的朋友推荐,主要还是靠她自己勤看勤记勤查。每天上午到了书店,先扫一遍京东网北发网博库网云中书城当当榜单开卷榜单,书店开门之前,她早已在网上浏览过一大圈了。所有的图书销售排行榜,动一动她都有数。各大出版社新书上市,凡是业绩好的,第一时间下订单,先买三五本试试,卖好了再进,快进快出。所以,不要小看县城的民营书店,信息时代,谁拥有信息谁就拥有读者和顾客。她还订《中国图书出版传媒商报》《中华读书报》《博览群书》这些和图书有关的报刊杂志,只要有时间,短书评也是要浏览一番的。多年来,明光书店在读者里有个好口碑,都是她一本书一本书做出来的。哪怕有一个顾客订购一本薄书,只要说得出书名或是作者,卢娜都会千方百计去帮他寻来。她从不拖欠出版社和经销商的回款,哪怕把自家的钱垫进去。所以,批发商手里凡有好书,总愿意先发货给她。她开书店十几年,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到了。可为什么,书店的营业额还在直线往下落?每天晚上九点,卢娜打烊关门,一盏盏顶灯壁灯筒灯,啪嗒啪嗒全都灭了,最后漆黑一片。书店消失在黑暗的街角,像一艘冰海沉船……

假如有一天,明光书店夜里关了门,第二天上午再也没人来开门了。那会怎么样呢?卢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其实,这个想法已经在她脑子里闪过好几次了,每次她都有一种被撕裂被剜剐的感觉,就像她前些年做过一次人工流产,活生生的一块肉,被搅成一摊肉泥从身体深处吸出来……

卢娜曾经看过一本新书《我们这个时代的爱与怕》。她知道自己爱什么,却不明白自己到底怕什么?越是怕的事情越是会来,谁知道明光书店还能坚持到哪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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