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始往外走,我故意落后了半步。这能让我悄悄打量她。我还是喜欢看她,大象,安慧,我少女时期的伙伴,喜欢绘画,热爱列宾,对说谎的人和不干净的钱嫉恶如仇……我知道。她没有变,她还是她,仍然有着浪漫和激情的表达和想像,就像布包里的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这些年不知是怎样保存的。我还记得下面的名字都是她刻上去的,工整的隶书。她有轻微的洁癖,不愿意使饭店的碗筷。可眼下,这分明只是一种象征……等等,我仔细分辨着自己,突然感觉到了有一种对她的悲悯,而这种悲悯像鱼刺扎在肉里,那么不合时宜……大门口有个穿制服的小伙子走过来迎我们,说:“莫老师,这位是……安老师吧?”
安慧大约从没被人叫过老师,本能地摇头否认。
小伙子说:“没错,您是安老师,我是奉命来接你们的,已经在这里等半天了。”
我吓了一跳。安慧也吓了一跳。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心里已经了然,可还是摇了摇头。小伙子说,两位先上车,到饭店里再详细解释吧。
安慧死活不上车,她已经知道了,这车是高众的。她拉着我要走,司机连忙下车挡住了去路。安慧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想干什么?”小伙子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哀求我说:“莫老师,您帮帮忙,别让我完不成任务。高书记在饭店等着,菜都点好了。”我知道高众很过分,他经常很过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有过分的权力啊!也许,他就是在彰显过分的权力也未可知。我虚弱地扯了下安慧的衣袖,可怜巴巴说:“要不,就去一下吧。不就吃个饭么……”安慧说:“要吃你去吃,这个人跟我没关系。”我说:“看在穿山甲的面子上……”安慧说:“她是成年人了,用不着我越俎代庖。”安慧从始至终都很冷静,脸上看不出一丝不快。高众一直试图跟她联系,安慧都置之不理。高众只得退而求其次,他需要见她一面,谈谈,或者,还有别的。他都到了处心积虑的地步。我看出了小伙子的固执,他不放安慧走,他不能让自己回去没法交差。可安慧很从容,一再表示,她不可能上车。小伙子好话说尽了,安慧一点都不通融。安慧看着我,似乎是在商量:“要不,你跟他们一起走,我去找乔。”
我有些无地自容。我没想到今天是我们认识三十周年纪念日,打认识的那一天起,我们心中就有这个日子。如今,这个日子终于来到了。安慧从遥远的H市带来了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可我们却把这个日子忘了。
安慧到底没有上那辆车,年轻人拉扯她的时候吸引了很多人围观。她像受伤的豹子一样激烈地冲撞起来,然后跑出了人群,顺着一条胡同疾走而去,一只手摁着布包,走得义无反顾。
就像她当年去H市一样。
……
我叫小狐狸,这是大象和伊丽沙白鼠送我的爱称。我们之间有许多秘密,过去父母不知道,现在丈夫和孩子也不知道。就像称呼问题,如果有第四者在场,我们会规规矩矩地称名道姓。如果只有我们三个人就不同了,我们会很快进入一种状态,那种状态甚至与时空无关(摘自2001年7月7日日记)。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