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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尹学芸    更新时间:2017-04-27 16:04:01

不行,我要发疯了。我躺在伊丽莎白鼠家的沙发上,身上像被抽去了所有的筋骨。高众频繁给我打电话,打听安慧以及安慧家庭的种种,尤其是酒后,有一天居然痛哭失声。他说他当年为安家做了很多事,帮她家打官司,给她家安各种装置,偷水偷电。甚至为了赵玉德的儿子去送礼,因为他想去“一小”。就在安慧提出离婚前,他还把安家的室内线路改造了,安老太的眼睛越来越不好,看不清缝制衣服的针脚。高众把屋子的各个角落都装上了节能灯,让整个房间都没暗影。他把心都给了安慧,就是没想到安慧那么没人性,一脚把他踢出了门,让他很有几年没脸见人。

我想起离婚那天我给高众打过一个电话,让他别欺负安慧。高众哭着说,不是我欺负她,是她欺负我。

高众还是个爱哭的人,识别多年,我才有了别一种滋味。

我虽不至于动摇,但真的有一丝柔软。如果事情可以重来,我会让安慧自己选择离还是不离,而不会那么高调支持她。尤其是,安老太制定的那些计谋,都被我私藏了。想起这些,我心里很不安,这种不安不是现在才有……如果安老太知道真实情况,不知会如何看我。真想能有人告诉我,年轻时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时隔多年,这个万恶的高众,又搅翻了我心中所有的平静,让我对往事重又有了审慎和猜度。

面对我的问题乔却很冷静。她边给我倒水边说,她不知道安慧的身世问题,但她知道有关安老太的种种,女儿随她的姓,不会没有缘由。我这才想起赵玉德,竟然印象模糊,那天我光顾听大嫂讲故事,没能看清他的脸。

“你以为安慧是高众的亲妹妹?”

“我没以为。”

“那他以为谁以为?”

“谁知道。”

难道是他以为安慧这样以为?他妈的!这个邪恶的高众,他为什么要说这么恶心的话,让人受不了!

“他官当大了,就放开了,以为什么都可以说了。”乔越来越一针见血。

事实证明乔的看法准确。我参加了由高众组织的一个酒局,大家都对他毕恭毕敬,任由他调笑。谈起我,他说我是他前妻的老闺蜜,当年就是在我的帮衬下,前妻把他一脚踹出了家门。似乎这是资本,被高众当作功绩反复宣传。

众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后悔得无地自容。这样的酒局我不该来,我是自取其辱。

一顿饭我也没怎么说话,也极少动筷子。我心里有话,却不敢说。我越来越忌惮他的身份。虽然他管不着我,可怎么自觉就矮了半头。骨头难道都可以伸缩么,我什么时候这么委屈过!

手机突然响了,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声喊:“你还活着啊!”安慧在那端说:“我到家了,明天去庙里进香,你有空跟我一起去吧。”

安慧在寺院门口的菩提树下等我,单薄而瘦弱。就是单薄瘦弱的安慧让我那颗沸腾的心瞬间安静了。她齐耳短发,淡青色的一件短款外套,配一条毛蓝色的牛仔裤,手上提一个布包,配上她的淡眉淡眼,真是普通极了,没有半点来自大城市的优渥或优越。再严苛一点说,安慧像是从十几年前一路走来的,服饰和形容都像。我努力没让自己掉眼泪,走过去,她勾了我的手一下,我们往寺庙院子里走。她说,我的样子吓着你了吧?我摇摇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服饰看上去并不得体,倒像是在努力接近这个时代,趋近这个时代的流行。她告诉我,她是来替母亲进香的。每次回家来,都会来烧一炷香。她请了最便宜的一种草香,来到了香炉前。先拜,燃香,再拜。然后去了正殿,跪在蒲团上,给观音行礼。她叩在那里,两手抵着额头,良久。她的发梢窝在衣领里,有一缕跳了出来,朝向脑后。她站起身,又跪下。又站起来,又跪下。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我看着她,她沉沉地闭着眼,口里念念有词。大殿里多么安静,只有晨光走动的声音,倏忽跳到了她的后背上,是一团明亮的光晕,有些许温度。从蒲团上起身,她打开了布包,拿出来一个信封。一看就知道是我第二次去看安老太的时候留下的,里面装着我一个月的工资。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用你的钱。我说,这不是给你用的。她说,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再说什么,把信封收了起来。我湿了眼角。安慧看了我一眼,说,我很多年没掉眼泪了,我的眼泪早流干了。

正殿的后身有排椅,我们坐在那里,好好说了一阵子话。眼前是盛开的一簇曼陀罗,黄澄澄的硕大,开得旁若无人。成群的鸽子在天上飞,我们都往天上看,它们可真自在啊!我们来得早,这里空无一人。她把包放在我俩中间,里面叮当响了一声。我问里面是什么,她说是三只铁碗和三只汤勺。哦,今天是我们认识三十周年纪念日。她说今年是大庆,我请你俩吃饭。我看着她,突然慌愧得不行。她的鬓边染了霜花。她说,你咋老这么看我?韩德安都没这么看过我!

我忍住不问。

她笑了下,说:“你不知道他是谁吧,韩德安是我老公。”

我知道。我还知道当年韩德安的名字让她有了宿命感,所以她去H市卖房买房走得义无反顾。我第二次去看安老太留下张名片,对她大嫂说,上面有我的电话,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结果,我还没到单位,电话就追了过来。大嫂焦急地说:“你是莫小琴吧?我有没有跟你说安慧离婚的事?……我这个死脑子,忘了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

我很吃惊:“安慧离婚了?为什么?”

大嫂说:“安慧把房子卖了,韩德安就跟她离婚了……男人敢情是冲房子来的……这样大的事我们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安慧要强,嘱咐我们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

“哦。”我说。

“你也别告诉乔。”大嫂嘱咐。

眼里又涌出泪水,我别过身子,没让安慧看见。

大象弹了一下裤子,那里落了根鸟儿的羽毛。“这次他本来想和我一起来,家里临时有点事……”

我看着她。

她看懂了我的眼神,突然扭过身来,一下抱住了我。布包被她带了一下,吱啷掉在了地上。

她哽咽道:“我也没做缺德事,命运怎么会这么对我……命运是个什么东西,怎么那么折磨人!”

我一动不动,像许多年前一样,由着安慧的肩头耸动。

安慧松开了我。我注意看她的眼睛,那里果然一片干涸,连潮湿的痕迹也没有了。她眉头耸动了几下,问我:“你相信轮回么?”

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出图画。当年安老太豁出性命要到了宅基,是想给小女儿安慧增加身价。安慧卖了房子去H市买房,然后卖房给安老太做手术,安老太成为植物人。韩德安是附着物,不知因为什么来的,却是因为房子走的……我猜不透,但这里肯定有玄机。佛家讲究因果,诸事因缘生。朝历史深处看,是安老太自己给自己埋了伏笔,经年长久,才有了命运的曲折走向。

安慧不过是帮助实施的人。在实施的过程中,有了一些副产品。

阳光逐渐有了温度,安慧把布包背到肩上,里面又是一阵哗啦哗啦响。我们挪到西墙根下,旁边是一株巨大的合欢树,像华盖一样罩在我们的头上。华盖上是淡蓝色的天空,明朗而干净。丝丝缕缕的云絮在天上飘,彼此牵牵绊绊。安慧逐渐平静了,她用纸巾擦脸,那里其实什么也没有。安慧问我:“你相信命运么?”

我看着她。

安慧说:“你说话。”

我摇摇头,随后又点点头。

安慧说:“我是信的。我所有的磨难都是上天安排好的。”她胡撸了一下头发。

我看着她。

安慧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问我?”

是的,我想问。比如,当初跟高众离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说谎和来路不正的钱是不是只是原因的一部分。我是让高众给搅和得够呛了。

可这会涉及到隐私,我问不出口。

安慧误会了。她说:“你一定想问我卖房子给我妈做开颅手术后不后悔。”

我看着她。

安慧站了起来,在我面前走了几步。说:“我不后悔,从始至终我都一点不后悔。安静总骂我愚蠢,说这件事做得害人害己。可我的话他们不懂,他们谁都不懂。我愿意看见她现在的样子,安然沉睡,那么踏实,那么恣意。这个尘世是她留恋的,那么安静,那么祥和,连一点纷争、一点纠结、一点牵绊也没有。我敢说,她这一生,这段日子是最幸福的。没人知道这种感觉对于她有多重要。我知道,我从小时候就知道。过去的那些日子,她没有哪一天是顺遂的,是安全的,是轻松而愉悦的。她总做噩梦,梦中不是人砍她就是她杀人。她经常在夜里大喊大叫,醒来大汗淋漓。她比任何人都热爱美好的生活,衣食无忧,受人尊重。可美好的生活从不热爱她……所以她要绞尽脑汁去算计,去争夺,去拚抢。有的东西她抢来了有用,有的压根没用。她像只年老的刺猬,争夺是因为习惯……总算一切都过去了,她的世界空了,自在了,安宁了。就像现在这样,只有那一小片白色的屋顶属于她,那里大概只相当于两枚五分硬币。她偶尔睁开眼睛,眼球不会转动,可我能看到她眼中的那个世界,像雪山一样安谧而洁净。”

我看着安慧。我印象中的安老太,不是安慧说的那样。

安慧又说:“什么叫一脚踩两只船,就像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只脚在阴间,一只脚在阳世。谁都奈何不了她。留不下她,推不走她,撼不动她,谁都休想再欺负她。她就这样站在两个世界的门槛,不疾不徐,不生不死。这边看人世,那边看风景。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状态么?是大自在啊!我经常想她已经不是人了。她成神了,或者,成仙了。她的脉搏跳动无异常,呼吸均匀,每一根血管都在输送血液。在她的身上,总是有奇迹出现。比如,过去她的一只手总是凉的,现在变热了。她脸上的**变浅了,手放到她的肚子上,我甚至摸出她长肉了,就像婴儿肥一样……”

我忍不住说:“安慧,你出现幻觉了。”

安慧说:“如果你是她的女儿,就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无话可说了。我想,我不是她的女儿,所以不会想安慧之所想,见安慧之所见。我们到底是有不小距离的。她们是深爱对方的人。只是,很多时候,那爱其实很伤害。

她把两只手伸出来给我看,很粗糙,一只小手指甚至扭曲到变形。安慧说:“你一定好奇我这些年都干些什么,那样大的H市,也没有什么好工作等着我。文化低,没技能,我干了什么你想不到……可我再苦也不觉得苦,再累也不觉得累,一想到她躺在老家的宅院里等我喂食,我就把什么都忘了。她让我这几年过得充实,我打心眼里感谢她。”

我看着她,我在揣测她这话的言外之意。

她果然**:“你不相信?”

我有些无奈地说:“你觉得,她愿意躺在那里么?”

安慧说:“她愿意。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她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我这不是贬低她——很少有人能看到她的内心,可我能看到。她嘴里大度,看轻看淡生死,其实骨子里特别恐惧。怕老,怕死,怕生病,怕被人嫌恶……现在好了,她差不多永恒了,你也许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她很享受这种状态。否则,她哪里能活这么久。”

顿了顿,安慧又神秘地说:“春天我去南方的寺庙给她祈福,让大师给她算了命,你猜怎么着,卦签上说她是星宿下凡,会有很长的寿命。”

扑啦啦,一只鸟从我们的身后飞上了天空,吓了安慧一跳。

我吃惊地问:“很长是多长?”

安慧一脸憧憬地说:“最起码在我之前她不死。也许,她会活过我们所有的人。”

我站了起来,想大叫一声:“这有意义么!”声音在我的胸腔轰鸣,我却没把它说出口。我想,我的意义跟安慧的意义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注定我们的结论要南辕北辙。

我不想再说话,我想起了许多年前曾有人给安慧一家看前世,说安老太是北山上的荆树疙瘩,说安慧是张相公庙前的玉女。当然这都属无稽之谈。我居高临下看安慧。安慧面容清冷,眼神空茫而又执拗,似乎活在了虚拟时空里,与这个世界并无瓜葛。我想我多亏有两次去探望安老太的经历,否则我不敢相信这个世界有安老太这个人,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三年,而且还将继续躺下去。

躺到永远?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们之间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沉默。我本想告诉她,高众昨晚又喝多了酒,在什么喧闹的场合给我打电话,舌头是短的,不知所云。他后来说:“安慧什么时候回来你告诉我一声,我要跟她好好谈谈。”这样的话,他差不多每次都说,已经成了外交辞令。所以我并不当回事。我的理解,当然不是因为他爱着安慧,而是因为不甘心。年龄越大,职位越高,这种不甘心反而越强烈。否则,怎么解释他的行为呢?就像鬼使神差,我说了句:“安慧明天一早去寺庙上香,说好了,我陪她。”电话里突然沉寂了,我正后悔把这话说出来,里面的舌头突然捋直了,说:“知道了。”

这都是题外话。我不说出来是不想扰乱安慧的清净。

天光正午,乔大概实在打熬不住了,打电话问:“定了哪家饭店啊?”

我昨天告诉她,今天中午我请她俩吃饭。我连日来紧张焦虑,确实忘了“5.19”的事。乔也没提醒我,她整天让孙女弄得焦头烂额,估计也把这茬儿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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