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去三个来月,蒋符标一直没再给曹晟彬打电话。也就是说那“银子哗啦啦流”的事儿,眼看就要泡汤,成为一个永远的梦想了。
正当曹晟彬和小吴垂头丧气之际,那位神通广大的老廖又不晓得从何条渠道获取了一个重大讯息。他打电话过来说道,你们赶快过来,天无绝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呐!于是三人又坐在了老廖修车铺的大树下,享受着习习凉风,喝起了茉莉花茶。
老廖说,我们真是笨蛋呢,我们怎么就把那个人给忘了呀,那么重要的一个角色,我们居然就没有想到噢!
曹晟彬脑子一个激灵,他马上明白过来了,老廖所说的“那个人”,必定是指当年和他大伯、蒋符标合伙的那人了。曹晟彬觉得的确是奇怪了,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人呢?
小吴这人小聪明有余,但实质上脑子并不见得好使。他眼睛盯在老廖那张油腻腻的麻脸上,嘴上催促道,老廖你别兜圈了,快说嘛,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廖嘿嘿一笑说道,晟彬大伯和蒋符标开金矿,他们是几个人啊?小吴道,难道不是两个人?老廖道,你听话永远听个半句,我讲过好几次的,他们是三个人,三个人一起从法国翻到卡宴,又从卡宴到苏里南,开金矿也是三个人合伙的……小吴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他急忙问道,那人找到了?老廖洋洋得意道,这人大名石廷林,现在人在边境一个小镇里,据说,他开了一家卖渔具的店铺,单身汉没老婆的。小吴感叹道,这人比人气死人呐,蒋符标有十八个老婆,他怎么连一个老婆都没有呢。老廖道,这不是我们关心的事情,我们也管不了人家的屁事。我们现在的目的是把他寻到,不晓得他还走得动走不动,最好买张飞机票叫他飞这里来。这人一方面了解当年的情况,知根知底,另一方面,蒋符标这个冷血心肠的人,在老友面前,那心肠总是要软一些的吧。
第二日,曹晟彬和小吴即搭乘小飞机前往那座边境小镇。
这小飞机到底有多小呢?它连飞行员在内只能乘坐八人。曹晟彬由于较胖,被安排坐在飞行员旁边的位置上。小吴听得懂他们所说的苏里南土话,他对曹晟彬翻译连带加油添醋说道,别人嫌你重,让你坐前头压牢飞机头呢……不然飞机上天后就成翘头鱼了。
小飞机腾空而起时,犹如一只蜻蜓那般轻巧。很快,它便完全融进自然风光之中了。
这小飞机飞行的高度,不用说是不高的,它离原始森林的树梢,也就两三百米的距离吧。这南美洲的热带雨林,比海洋还要辽阔,一眼望不到头,除了绿色还是绿色,除了树木还是树木。曹晟彬由于坐在飞机头上,视野分外开阔,他免不了东张西望,一脸呆相,稀奇得不得了。
飞机进入常规航道后,那开飞机的飞行员就没那么专心致志了。这位胡子拉碴的白人飞行员,先是双手放开操纵杆,打了一个悠扬的哈欠。而后他不知从哪里搜出一本边角卷如海带一般的破杂志,脑袋一沉,翻看起来;他甚至手中握上一杆圆珠笔,时不时地在杂志上头写几个字母。这种类型的杂志,曹晟彬在欧洲也经常见到——番人乘地铁无聊时,便在这类杂志的页面空格子上填字母。
可是现在,这位老兄是在天上开飞机啊!
曹晟彬心想,这飞机原来就是这样子开的哇?!
当然,情况并非都是如此的。碰到要拐弯了,白人飞行员双手握住操纵杆,稍稍一带劲,那飞机头便调转过来了。在这一过程中,飞机是有明显倾斜性的——朝曹晟彬这边倾斜时,他通过有机玻璃看到了底下的一簇簇树梢——感觉中他人已悬空浮在云朵上了,眼看就要跌落下去了。
这他妈的真绝了,真他妈的算奇里古怪感受了!
小飞机开了个把钟头,在绿地毯一样的地面上,总算见着了一块缺口。那儿色块不一样,五颜六色,丰富多彩起来了。靠近后,曹晟彬看见了火柴盒一样的房子,七零八落,以及一个足球场。足球场离机坪近,在飞机兜着圈子缓缓往下降时,曹晟彬见到了踢足球的古铜色小孩,以及他们奔跑的姿势和发出的喧闹声。
机坪同样小得可怜,上头停着一架差不多型号的小飞机。小吴从机舱出来后,对曹晟彬说道,托你洪福啊,我可是从未离开过帕拉马里博市的,这次有机会长见识了。曹晟彬道,你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小吴道,我冷汗都出来了!
如果说这世上当真有“世外桃源”的话,那么,这座苏里南边境小镇无疑是最为接近的了。这个小镇在海洋一般的树木包围中,远离人世间的万丈红尘,人烟稀少,空气发甜,人与人之间不用说是和睦相处了。它的与世隔绝之处还在于,此地并无陆路交通。由于森林的覆盖无边无际,密不透风,故而要在这里开出一条道与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连接起来,那样的难度是很大的,况且,从诸多方面来讲也是不足取的。这里与外界连结的唯一渠道,便是空中的飞机了。所有的物资都是经由运输机运送进来的;而人员的出入往来,则每天有两趟航班,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屈指一算,每天从这儿出去的人实打实算,不会超出十四人;进来的亦同。能够长时期地保持这种低密度的人员往返,对于“世外桃源”的形成和巩固,自然是大有裨益的了。
石廷林的那家渔具店铺,开在一条小河旁。此处是块自成方圆的小天地:一个石头砌就的小码头(底下河面上泊着三条纹丝不动的独木舟);数条供人闲坐的石板(已光滑如镜);十几棵阔叶树木、二十几簇花丛(浅黄色)……正是午后时分,周遭安静得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渔具店铺里的钓鱼器具,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唯独不见店主人。他们俩为什么断定此店即为石廷林的店了呢?那是因为他们在店铺墙壁上的营业执照里头,见到了一张老华人的面孔。
曹晟彬道,看来这是一位倔老头呢。
他们去附近一家小餐馆填肚子。小吴对餐馆老板说,我们是找渔具店老板的,店门开着,可他人不在。餐馆老板说,全镇子的人都睡觉了,太阳太猛了呀!
碰到石廷林时,眼看太阳就快要落山了。适时天边一抹红霞,给这个绿色的世界带来了五彩缤纷的景象。曹晟彬用鹤城话与石廷林打招呼,他一下子呆掉了,老半天后口齿不清地问道,你们是谁呀?曹晟彬指指自己和小吴说道,我们都是鹤城人,今天过来,看看你呢。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位石廷林于转眼之间,便状态如常了。他以正常的语气说道,原来这样啊,进来坐……我泡咖啡。
曹晟彬因有上次与蒋符标打交道的先例,认定眼前的石廷林也能辨识出他来的,便绕着弯说道,石伯伯,你说……我像你认识的一个人吗?石廷林道,不认得……我二十几年没离开这里了,连鹤城话都讲不利索了,除了认识镇子里的人,别人谁都认不得。
小吴问道,你为什么都不出去走走啊,世界变化很快,你应该出去看看的呀。石廷林道,能变到哪去,我就不相信人不是用嘴巴吃饭用双脚走路的,孙悟空三十六变,还不是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嘛。
看来他神智完全正常,记性也不赖。
曹晟彬捧起石廷林一只手说道,我叫曹晟彬,鹤城曹妃甸村人……你再看看我,有没有想起来啊?石廷林的脑子这回转过弯来了,他说你跟那个曹康麟……曹晟彬接过去说道,对,我是曹康麟的侄儿呢。
石廷林显然是个见过狐狸见过铳、见过板壁见过缝的人——见多识广。他没有做出大惊小怪的举止,只是淡淡问道,来苏里南多久了?曹晟彬道,半年了。石廷林又问道,现在做什么行当?曹晟彬道,还没定下来呢,有点难。
晚饭后,石廷林领他们俩去当地一家红灯店玩。这座边境小镇,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类所需的各类设施和商铺,一样没落下。这家红灯店,属于袖珍型的,仅三位妓女,两位巴西妹,一位黑炭头似的黑妹。店里没什么生意,那天晚上这三位女子,基本上是在陪他们三位喝酒调情。石廷林道,在中国,我这做长辈的人是不好在下辈面前近女色的,这番邦地就没这套规矩了,做人实码多了……这几年,我废了,来这里也只有摸摸过瘾喽。
当曹晟彬提及当年他们开金矿的话题时,倒是把石廷林的话匣子给打开了。石廷林道,开金矿我们三人都发了财,有一段时间,我们日日花天酒地,玩番人女,玩各种肤色的女人,蒋符标说要把全世界的各种女人都玩光……那是不可能的,那么多种族,我们不晓得的种族还很多,苏里南是个小地方,不可能的……
怕石廷林跑题万里,曹晟彬插嘴道,你们那黄金,是平均分的么?石廷林道,差不多吧,秤杆翘软一点吧……那时我们亲兄弟一样的,不会计较小头。小吴问道,那后来,晟彬他大伯那个股子,是不是放在蒋符标那里啊?石廷林摇头道,没有,各归各了,我们用这笔钱各做各事,蒋符标开了木材公司,发了;我开种糖蔗农场,后来不是由甜菜替代做糖了么,我农场就破产了。这就是人的命运,一念之差,结果天差地别……现如今那蒋符标,你们也晓得,只差个龙袍缠身了……我落到这步田地……我后悔倒没有,已经习惯过这种清心日子了……曹晟彬不得不再次打断石廷林的话问道,那我大伯他……后来投资做什么了呢?
石廷林将身边搂着的女人放开,喝了一口啤酒说道,说起你大伯曹康麟,怕是三日三夜都说不完呢……我们三个人,就他文墨好,有肚才,可这秀才做事情,总喜欢颠倒……他拿到自己的股子后,和几个荷兰过来的番人要拍电影,什么叫拍电影,那时节我是连听都没听说过,他也听不进别人的劝告,一根筋走到底……
曹晟彬听得目瞪口呆。他哪怕神经错乱千头万绪,恐怕都不会料想到那个曹康麟会将银子拿去拍电影啊。曹晟彬和小吴几近异口同声说道,拍电影?怎么回事哇!
石廷林道,奇怪事情还在后头呢……他出钱拍电影,一切归他说了算,算是什么导演还是指挥官。他那时有个女朋友,是个荷兰番人女……说到这里,我补一句,那位荷兰女开酒吧的,我们刚到苏里南的时候就认识了,我也贪过,可她看上的人是你大伯曹康麟,在这点上讲,我和你大伯曾经是情敌哎……曹康麟叫这个荷兰女当主角,当主角就当主角嘛。曹康麟那拍电影的念头和做法,我和蒋符标都认定是这个荷兰女捣的鬼,没有她想演电影,曹康麟不会把钱打水漂的……那个时段,我和他没接触,他带了一班人跑到西望娜那边拍电影。电影的内容,我也是后头听了个半句话,是讲农场主压迫黑奴,黑奴反抗,把农场主的女儿给强奸了。这位演主角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开酒吧的荷兰女,听说黑人在曹康麟眼前真强奸了荷兰女,我到现在都不大相信,曹康麟怎么可能叫别人真强奸他女朋友呢?演戏就是演戏嘛……可当时一个印度人,他也在那里头的,演小角色,他对我说这是真实的事情,说曹康麟为了演得逼真,说什么为艺术献身,让那个黑人真强奸他女朋友……后头没过多久,你大伯就癫了,跳到海里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