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曹晟彬的到来,小吴是怀有一定的敌意的。小吴把曹晟彬从机场接到仓库后,仅有一次带他去城区兜过,曹晟彬买了烟和生活日用品。其余时间,小吴就把曹晟彬“晾”在仓库里。小吴说,我要赚工资吃饭的,得起早摸黑,你就在家待着好了。小吴也的确是那样子做的。往往一大早,曹晟彬还在梦乡里,小吴即开着那辆不晓得已过几手的面包车跑出去了;有时天没黑透、有时黑透了,他才开着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车进院子,车灯直射过来,院里的几棵树木被映照出一片惨淡的白光。小吴从车上下来,嘴上嚷道,这他妈的不是人过的日子,腰骨都累断了!
返照
阿航有一次小吴问曹晟彬,欧洲不好么?曹晟彬想了想后说,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吧,反正我没混好。小吴眼睛斜在曹晟彬脸上,他说,你在那边遇上什么事啦?曹晟彬摇头说,那倒没有,我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不会闯祸的。曹晟彬说过后甩了根烟给小吴。小吴拿烟在手表盖上顿了顿,点着后他说,混口饭吃的地方多了去,你怎么想到跑这苏里南来的?一般情况下,没命案在身,怕是不会从欧洲跑南美来的吧。
曹晟彬起身上厕所。他对小吴说,对不起,水喝多了,我先去撒尿。厕所极其简陋,在仓库后头,周围遍地野草,有只山龟一动未动地趴在地上(小吴从黑人那儿买来的)。抽水马桶的水箱没盖子,曹晟彬放水时,水箱里头突然跳出两只浅绿色油蛙,身躯瘦长,十分敏捷。有只油蛙恰好跳到了曹晟彬的小兄弟上,吓得他叫了一声妈。两只油蛙训练有素,待水箱水满上后,复又跳回水箱里去。看来这水箱成它们的根据地了。
曹晟彬回来对小吴说起油蛙的事儿。小吴仰靠在靠椅上,脸面朝向上头的洋铁皮屋顶说道,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你要搞清楚,这儿是南美洲哎,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的。曹晟彬点头。他说那天到机场,飞机停下来后,我还纳闷,这飞机怎么停到汽车站了?就是汽车站的楼,我看比这儿的航空楼规模还要大些吧……
小吴打断曹晟彬的话头说,你和丘老板是什么关系?曹晟彬说朋友关系呀。小吴再问,到什么份上?嫡亲不嫡亲(铁不铁)?片刻后,曹晟彬回话道,还可以吧,你说特别好,那也是没有的,我和他好多年没碰面了。小吴从靠椅上撑起身子问道,你说说来龙去脉,他怎么就让你来苏里南了?曹晟彬说我给他写信,想到他那儿,他说法属圭亚那属军事区……我也不晓得那里怎么会是军事区,他说签证很难签下来,说苏里南这边签证松些,我就来苏里南了呗。
法属圭亚那是属于军事区的,境内有个库鲁航天中心,欧洲的什么东西都运到那儿发射。小吴一副老马识途的口吻。
这座仓库,便是法属圭亚那的丘老板与那边的两位股东租赁下来的。当时他们从中国义乌运出十数个集装箱的货,准备在苏里南做小商品批发生意。但这一炮打哑了。小吴便是那个留守人员。据小吴说,起初老板还给他开工资的,到了后头就断档了。其中一位股东老板给小吴打电话道,那一仓库的货,你拉去卖就是插图/戴未央了,工资就从货款中扣呗。小吴于是买来一辆旧面包车,再从黑人手中买了一本驾照,干起了“跑货”的行当。
照这样看来,小吴对曹晟彬怀有敌意或者说不爽,可说是有理由的。首先小吴原先并不认得曹晟彬,虽说小吴也是鹤城人,是老乡,但这层关系比一张纸还薄,构不成任何友谊基础;其次,这一点最要紧,曹晟彬是丘老板的朋友。曹晟彬尽管怎样对小吴解释说他和丘老板仅一般朋友关系,但小吴是不会相信的。小吴心想,丘老板把这个人派来的目的无非两个,要么是监视他,要么是夺他的饭碗。
他们两人的这种僵持关系,有一天被撬动了。只不过,那个过程一波三折,有点儿曲里拐弯吧。
那天小吴没跑货,在家歇着。下午他接到一个电话,有位广东老板要买六束塑料花,要他直接拿到公墓插花瓶上,另加小费。小吴放下电话骂骂咧咧,边穿鞋子边问曹晟彬道,要去给人上坟,你去不去?曹晟彬说,去。
苏里南这个国家的人口结构,其中印度裔占百分之三十三,印尼裔占百分之十三;其他大多为黑人和印第安人;华人的比例比白人还要高,占百分之三。而华人中的绝大多数,均为广东东莞一带人氏。这些广东华人在苏里南已有一两百年历史,扎下了根,拥有自己的华人墓园。小吴那天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华人墓园。
小吴分别给六座坟墓插花的时候,曹晟彬便四处走动——他东张西望,稀奇得不得了,没想到在这么一个天涯海角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会有这么一处规模相当的华人墓园!曹晟彬在墓园里头流连忘返,一个坟墓一个坟墓地看过去,脑子里面天马行空,想像着墓主人的音容笑貌,以及他们不平凡的人生道路。就这样随意转悠着时,他的眼睛突然被几个字眼吸引住了。他再仔细看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字,没错,千真万确就是这么一行字——曹康麟之墓,祖籍中国·浙江省鹤城县。曹晟彬不禁大呼小叫起来,这是我大伯的坟啊!小吴从那头过来,没好气地说道,在墓园里乱叫,小心被人揍哦!曹晟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是我大伯……我大伯叫曹康麟……我爸就是康字辈的……一直说、说他去了南美洲,原来、原来他就在苏里南啊……
上车后,曹晟彬仍然显得有点小兴奋,嘴上嘟囔道,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啊……小吴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就是个坟墓么,又生不了财。曹晟彬说,这还不凑巧呀,世界那么大,一个人太渺小了,我和我大伯时空隔那么遥远……可是、可是,我却和他碰上了,你说这不是奇迹么!小吴懒洋洋说道,拜托,你碰到的是一座坟墓哦,又不是活人,要是碰见一个有钱的主兴奋一下还说得过去,你这算什么呢?这苏里南有座你们家的坟墓,能说明什么,又有什么用?!话不投机,曹晟彬不再吱声了。
过后,曹晟彬小心翼翼问小吴,我们鹤城人……在苏里南的多不多?小吴偏头反问道,你什么意思嘛?曹晟彬欲说还休,摸了摸脑袋。小吴道,这儿鹤城人有是有一些,你是要搬到他们那儿去住?曹晟彬赶紧摇头,说不是那回事儿。小吴说那你问这干吗?
曹晟彬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他说,我是想……如果能找到跟我大伯认识的人,那就好了。小吴说,这恐怕难,他那个年代的人,就算有人还活着,差不多都成废人了。再说,在苏里南,鹤城人大多是新华侨,都是最近几年进来的。曹晟彬说,你帮我打听打听看,我请你吃饭。小吴摇头晃脑道,我真不晓得你是图什么?就算有人认得你大伯又有什么意思?
一日,小吴跑货回来尚早,便对曹晟彬说,要不领你出去转转?他们去了一家汽车修理铺。这家大树下的修理铺,是由一家鹤城人开的。他们家的分工是,父亲和大儿子干活,在车肚子底下钻进钻出,手拿扳钳螺丝刀什么的,全身泥猴一般,脸面如大花猫;母亲腰间系围裙,身影老在眼前晃动,她有忙不完的家务事,还得时时喝斥两句那些顽皮的小孩。那群小孩,个头阶梯般递进,一个连接一个。两个大点儿的女孩子,分别躺在两张吊床上,相互窃窃私语,自成方圆,悠哉游哉;几个小的,与几条杂狗搅在一块儿,人欢狗跳。曹晟彬到头来都没搞清楚他们家到底是六个还是七个小孩。
小吴对男主人说道,他是卡宴(“卡宴”为法属圭亚那省府)丘老板的朋友,想找事情做。女主人接嘴说,在苏里南打工不出头的,工资太低了。人家都要想办法去欧洲,你怎么反倒要来南美洲呢?这边的经济太差了噢!曹晟彬低下脑袋说,我自己也不晓得是怎么想的……反正来了,就不多想了,看看有什么小生意好做。小吴道,很难的,排个场没那么容易的。要不依我看,就到老廖这儿来学修车好了,学门手艺总是好的嘛。那叫老廖的摇头道,我这小庙容不了佛的,办法总有的,慢慢来嘛,上有天堂,下有苏里南,在苏里南饿不死人的啦。那些黑鬼,整天不做事,吊床挂在树下,蹬两脚就有果子掉下了。这热带就这点好,地里自己会长东西,再没钱的穷人也饿不死的。
晚饭时辰到了,女主人招呼他们在这儿吃饭。曹晟彬吞吞吐吐说道,我和吴私说过的,要请他吃餐馆。老廖道,就在这里吃便饭吧,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得是,能省就省吧。小吴道,就在老廖这里吃吧,你不是要打听么,等下问问老廖看。
女主人从屋里搬出一张折叠式小桌子,四张矮凳子,而后端上几盘家常小菜,清清爽爽。老廖从冰箱里提出两瓶啤酒,一只手一瓶,一步三摇地晃过来。这种啤酒瓶,样子有点儿像炮弹,深棕色,与大瓶装的可乐大致相等。老廖父子、小吴、曹晟彬,四人分四边围小桌子落座。老廖打开样子古怪的啤酒,分别给每人带把的玻璃杯子满上。老廖道,这苏里南什么物资都短缺,差不多没个像样的工厂,可这啤酒厂,倒是远近闻名的,早先荷兰人办的,一直到现在,这啤酒的质量还是响当当的。
四人举杯灌下一大杯啤酒。
曹晟彬打了个嗝,鼻腔里头冲出一股浓烈的啤酒气。他觉得这啤酒确实口感不错,冒上的麦芽发酵气味冲劲大,爽。
这方小天地,因有一棵大树罩着,特别凉爽。这棵大树有多大?简直无法形容!树冠的覆盖面积足有三四个篮球场那么大,枝繁叶茂,一丝一毫太阳光都投照不进来。该树的特征还不在此,它的特征在根部。也不晓得这是一棵啥树,根茎部位特别发达,一根根坚实有力地扎进泥土,排列成形,从任何一个角度看,都像是一堵由木棍组成的墙体。
在这样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底下喝酒吹牛,烟头乱丢痰乱吐,撒尿就在树根部解决——那份快活,无疑赛过神仙了。
老廖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晟彬有个大伯在苏里南?小吴纠正道,是他大伯的坟墓,那天我替广东人代拜坟,他在墓园里看见了他大伯的坟。老廖道,这太巧了,看来你与你大伯有缘呢,千里来相见。曹晟彬道,我想问问你,这苏里南,最早来的鹤城人都有什么人?能不能找到他们?老廖道,我也不太了解,到时我给问问看。
老廖分烟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那伸出去的手停顿了三五秒钟。散完烟后老廖说,我刚才想起了……一个传说吧,是有关你大伯那一辈人的传说……曹晟彬不觉支起了耳朵,想听下文。可老廖停下不说了。曹晟彬一急,便脱口问道,是个什么传说呀?说来听听。老廖搓着手说,既然是传说……就是传说,虚虚实实的,只能当故事听,没什么说头的。这时小吴的兴头也被吊起了,说,就算是故事,你也说来听听嘛。老廖摇头道,我过两天去问问别人,因为我也没怎么明白,一下子说不好的,等我问来了,再说吧。小吴眼巴巴地看着老廖,老廖一抬头,他们两人似乎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喝过一杯酒后,老廖慢条斯理地问曹晟彬道,你来这里……当真是稀里糊涂来的?曹晟彬点头。老廖夹了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摆着脑袋说道,这好像不对嘛……天底下有这样恰巧的事情……我越捉摸越觉得……这里头太恰巧了呀。小吴这个脑袋瓜子灵光的人,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微妙之处。于是,他打哈哈说道,喝酒喝酒,不要扯远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晟彬你把杯拿起啊,喝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