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昱宁    更新时间:2017-04-27 10:26:49

按门铃的时候他甚至没有从摩托车上下来。我从厨房奔过来,几乎在门口跌倒。他的脚底在地上摩擦两下,似乎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没有站起来。我的手指刚刚在签收机上按好指纹,他就一把抢过我另一只手里攥的冰袋。摩托车的发动机刚才就没有关,此时他轻轻一蹬,发动机响起骏马的嘶吼,声效逼真得让人愤怒。“赶时间吗?”我对着他的背影失态地大喊。

他没有回头。晚霞毫无节制地堆在地平线上,太阳正处在一天中看起来体积最大的时刻。赤兔朝着那方向疾驰,像是被夕阳含在嘴里,不舍得吐出来,也懒得吞下去。我被光线逼得往后退了两步,大半身体回到了门廊的阴影里。再想看个真切时,我的眼前已经模糊了一片。

哭什么?始乱终弃的戏码,早二三十年就已经给人类扔进了故纸堆,虚拟游戏里这种模式的点击率已经快成负数的了,你哪来的这么荒谬的代入感?转身进屋,你就能登上阿尔卑斯山勃朗峰,戴着氧气面罩跟渐渐露出吸血鬼獠牙的帕丁森做爱,还在这里磨蹭什么?爱,或者性,与人类其他活动一样,都是具体而微的,都可以转化为一堆模式和数据。直到近十年,人类才学会对这些词语去魅,它们不会因为我的无聊的眼泪,就重新变成轻雾和薄纱之类的东西。

我还是没有进屋。夜色与夕阳心照不宣地拉锯了一番以后,天一层层暗下来。我想起有一阵子我是那么喜欢在日夜交汇时站在门口,恰巧躲过日光的威胁,又能稍稍感受白天街道上那种教人心安的忙乱。但那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这些年,世界是一律的安静而干净,里面或外面,真实或虚拟,渐渐连成一片,时间或者位置早就不那么重要了。

如果在游戏中,现在应该至少出现三个选项。我忍不住抬起手,想试试前面有没有一张透明的液晶屏,能不能碰到我需要的那个按键。我只要他回来。

但竟然真的有马蹄声。马蹄声竟然一点点清晰起来。直到赤兔脱下头盔,我还在想用什么办法验证这是现实还是在某个游戏中。“发什么愣呢?你的货送到了。现在是我下班时间。这个点出去兜风,你应该不会变成穿山甲了吧?”

我不知道怎么掩饰心里的起伏,只好顺着他的话认真反驳:“没有那么夸张的,晒到一次也就起一层硬皮,过后还会褪去大半,要累积几次以后才会真正改变皮肤性质……”

“嗯,有一句说一句,你的皮肤好得不像是真的。”

没有什么游戏会设计这样言不及义的对话。我在夜色中看不清赤兔的视线,却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皮肤上。遍及全身的皮肤。我想,哪怕再更新十代,传感器也没办法传达这样的感觉:这一刻,在他的注视下,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不知道应该选择竖起来还是卧倒。不过,当他把头盔往草坪上一扔,示意我跳上摩托时,我觉得我一定在某部老电影里看到过这个镜头。

“扔掉,不好吧?”我终于用上了记忆里的台词。

“这样我们互相说话就都能听清啦。”

可我不舍得再说话。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我不会跳车,只能直挺挺地坐在后座上,任由他把我的两条手臂合抱在他的胸部和腰部之间的位置。“用力,十指交叉,握紧,坐稳,开动。”他似乎是在说给我听,又好像是在对着胯下的摩托车说。我第一次看清这辆车的款式老得好像从上世纪80年代的河底打捞出来,临时喷了一层2035年的油漆。漆不错,纯黑,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清晰地映出我苍白的面孔。

暴雪骤歇,原始人从温暖的、渐渐耗尽食物的石洞里往外走出第一步时,至少有那么一瞬间,也是这样慌乱的吧。坐垫上的流苏垂下来——也是那种古代款式——像迎风招展的马鬃,不时钻进我的长裙,拂过我的腿。我紧张极了,我的大脑还来不及接受“痒”或者“情欲”之类的信息,我的眼睛也不知往哪里看,最后只能偏着脑袋,从他张开的手臂底下望出去。

街道真是安静得骇人,连白天那些忙着打扫街道或者修剪树枝的机器人也已经下班了。车速稳定,一排排黑魆魆的树木踩着铿锵的节奏,齐刷刷地往后倒。我稍稍抬起头,看到赤兔头顶上方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聚拢了一圈运动的光点。那是专用于夜巡的迷你无人机,蚊子的发光升级版,我们叫它们萤火虫。

被萤火虫盯上的人,总是有点非同寻常,我当时应该想到这一点。

“你想在哪——里——停——?”顶着风,他的声音只能拖长腔,才能拐个弯传到我耳朵里。

“不——要——停——!”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又响又脆,以至于有几只萤火虫应激似的从他头顶上往我这边飞过来。整天窝在家里,我很少听到自己的声音,更没听过自己发出这样放肆的声音。

就像突然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磁场,所有的感官都处于短暂失灵状态,忙着重新调整参数。它们早就习惯于虚拟世界里的温度和湿度,它们更适应那种漂亮的、永远在高位波动的感受曲线。我的经验词库完全不够用。我无法用虚拟游戏的乏味的光滑,来度量真实世界的迷人的粗糙——那根本是两种计量单位,可我连换算公式也没有。

我徒劳地回忆我在多少虚拟现实游戏里坐过男人的摩托车后座。但是它们都没有给过我这样一副脊背:在游戏中,我把脸贴在男人背上的时候,不会有吸汗性能不太好的T恤,水涔涔地黏在我脸上,不会一阵阵地涌出烟草与汗水的气味,让我呼吸困难,也不会因为用力不当,背部肌肉群呈现不那么好看、甚至不够合理的弧度。

其实靠在赤兔的背上并不舒服,他太瘦太单薄。他的脊柱上那块过于僵硬的肌肉,套不进任何一个人体工程学模型,隐约指向某个意外,某些坎坷,硌得我脸上发烫。几乎每个细节都溢出标准的人生之外:迎面吹来的角度诡异的风,毫无来由的慌张和内疚,还有错乱的时间感——有时候一秒钟拖得像一分钟那么长,有时候又反过来。一个真实的人,就意味着绵绵不绝的瑕疵,意味着反反复复的溢出。

我紧紧贴在他身上。我想像,我的脸,我的胳膊,透过我的衣服和他的衣服,在他的肌肉上留下印迹,一道又一道凹痕。我想像,我的身体嵌进他的身体,我的气味融入他的气味。没有仪器计算我分泌的多巴胺,我的难以捉摸的快感从所有的仪器里溢出来。涨潮。蔓延。一场猝不及防的水灾。我想像,我的身体在他的身体里越嵌越深,终于成为他的一部分。

我已经完全忘记那天是怎么结束的。我不记得车在哪里停过。我醒来时,身边没有别人。我试图把那晚的梦和前面的事划开一道界线,却做不到。

两天之后的清晨,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我看到他的摩托车被孤零零地扔在我家门口的那条马路边。我的心一阵狂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摩托车推到家里,停在门廊的阴影中。

他的电话没人接。“千里走单骑”的页面上,只要一下单,程序就进入死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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