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昱宁    更新时间:2017-04-27 10:23:08

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半吊子古代人。我在虚拟墙社交区上碰到的全是那种画风鲜明、指望你看一眼就能记住的人,所以眼前突然冒出一个你总结不出任何特点的活人,我反而打了个激灵。第二眼,他的脖子在我的视野中凸出来,略长略细,转动灵活,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线隐隐牵动。相应地,在整幅画面中,眼窝那边凹下去一块,有好看但过时的双眼皮。马铃和马蹄声还在响个不停,但他既没有骑马,也没有坐无人驾驶电动车。那些声音来自一辆摩托,这是我眼前的画面中唯一称得上古董的东西——至少是仿古。

我说你进来,东西要紧我得交代两句。智能手表上有遥控报警器,我身体受到的任何攻击都会让整个屋子产生类似于横遭空袭的动静,所以我没什么好害怕的。他眼睛一亮,诧异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但还是跟着我进了客厅。

仅仅在五年前,真人快递还相当普遍——更准确地说,是达到了历史巅峰。那时候,绝大部分行业都已经完成或者即将完成在家办公的基础建设。城市里的大街上,除了机器人以外,一度好像只有快递员在四处游荡。他们反扣着棒球帽,耳机里循环播放雷鬼乐,走长途的开着带遮阳篷的电动龟壳车,跑短途的只要穿上气垫滑板鞋,最高时速就能达到三十公里。那种鞋很容易让你想到风火轮,所以他们有个共同的绰号叫“哪吒”。那时候,你从窗外望出去,视线至少是有焦点的——在蓝天白云绿树长街构成的画框中,你可以目送着一群哪吒渐渐消失在地平线。

在“蛰居文化”已经牢牢占据统治地位的世界里,哪吒们是异数。躲在家里晒太阳灯的时尚人士说哪吒的装束纯粹拷贝20世纪末的街头风,顶多算“一种粗鄙的复古”。经济学家分析,哪吒是当时仅存的劳动密集产业,随着无人机的普及和人力价格的进一步提升,这种逆潮流而行的工作必然会被加速淘汰。交通部长说,在路面上其他车辆均为无人驾驶的情况下,哪吒们每天穿行在大街小巷,是造成近期交通秩序紊乱的主要原因,嗯,之一。社会学家字斟句酌地说,我们既然已经发现,人与人之间的接触、争吵甚至相爱,是导致环境恶化、生灵涂炭、瘟疫流传、误解频发、战争不断的根源,既然我们已经在其他方面解决了这个根源,为什么还要单单留下这道缝隙呢?说到这里,专家照例会稍稍停顿,等着观众在线提问。“您问,相爱难道不是好事吗?嗯,这是一个好问题。相爱当然是好事,但真实的相爱也带来真实的磨损……所以,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些磨损留在虚拟世界里呢?就好比,如果只是做一个梦,你就永远都有醒来的机会,呃,扯远了……”

最后起决定性作用的是医学专家。尽管当时外科手术的大部分工作已经由机械臂代劳,但那些在电脑上写诊断结论的医生还是有绝对的权威。他们说,有证据表明,一个连续工作两年以上的哪吒,有几项身体指标低于常人,患病几率则相应提高。医学专家只能提供结论,却无法拿出完整的因果逻辑链,谣言便立刻找到了温床。室外的空气污染问题早就解决了,哪吒的病从何而来?一群被诅咒的人和一种被诅咒的生活方式——谣言虽然不够科学,却完美地解释了科学无法解释的道理,也完美地跟上了时代步伐。

五年一过,连“哪吒”这个词,都被完美地忘记了。

他盯着我的血。在壁灯的映照下,试管的深红中渗出一抹幽蓝。“你的血和我的血真的有那么不一样?”他皱了皱眉,“看不出来啊。”

“能让你看出来我还用麻烦医院?”我把试管推进冰袋里,压紧,封好口,递过去。他有点慌,手忙不迭地伸过来。我的右手擦过他的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他的手腕。冰袋差点掉到地上,他的左手赶紧在下面托住它。

直到他出门之后,我才从虎口上残留的酸麻,感觉到那一握我用了多大的力气。当时我什么都来不及感觉,只想赶快打消笨拙的动作带来的尴尬,脸上飞快地挤出笑容来。“小心点儿,砸下去就是一地的血。这可是真的血,不像网络游戏,一刀下去溅满一屏幕,其实什么也没有。”

他也尴尬地笑笑,被我握住的手臂却纹丝没动,等到我自己回过神来才将他松开。“你是怎么把我,呃,把我们公司给找出来的?我们收费是鸽子的两倍,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在签收机上重重地按下指纹,确认付款。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好几年了,这个房间第一次空旷到需要增加一个活人的气息——这个念头既然无法压抑,那就不要压抑。然而,如果非要顺着想下去,非要追问一个为什么,我就是在自找麻烦了。

“我还没问该怎么称呼你呢。”

“叫我赤兔。千里走单骑嘛。你一定是先知道了这个故事,才会想到找我们公司的吧?”

“哦,好名字。听起来像是——转世的哪吒?”我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牵强得可笑。

“谢谢。现在的人,记性像你这样好的,不多了。”

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我揉着右手虎口,把脸凑到虚拟墙跟前,通过人像识别系统激活屏幕。全套可穿戴设备一上身,我就像一个快要在盛夏里热死的人,被迎面打来的一个浪头,卷进了海水里。舒适和恐惧同时袭来,同样难以抗拒。

我打开去巴黎的虚拟行程表,一阵粉红的樱花雨飘下来,最大的那朵花瓣弹出对话框:“工作之余,您想顺便在行程中安排一场艳遇吗?”

我茫然地点了一个是,樱花雨顿时变成了漫天飞舞的选项。邂逅有无数种方式,对象有无数种可能(你甚至可以选一个还是几个,男人、女人或是中性人),进展有无数个岔道。你选了一个大项,就会撒下一大堆小项。只要你愿意,你的爱人双眼之间有多少距离,爱穿什么牌子的内裤,抽雪茄吐出的烟圈是否正好钻进你的乳沟—— 一切细节都可以调整到让你满意为止。

打到第八个勾以后,我失去了耐心,后面全选了“默认”或者“随机”。我总是这样。波澜壮阔的可能性总是先把巨大的幸福感推给我,再从它的核心生出虚妄来。随着进入这个世界的次数越来越多,两者转化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

我羡慕那些能够沉溺于其中的人——他们是大多数。对于虚构的成瘾性是他们生活质量的保证。有了这样的天分,他们的时间就像细胞分裂一样不断延伸,被拉长到无限,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人类只用了二十年时间,就让婚姻变得可有可无,让生育率降到了对自然资源不再构成威胁的水平,这八成得归功于这种天分。虽然社会学家仍然鼓励人们通过网恋和虚拟**磨合到“完美状态”,然后正式同居、结婚、生育,但越来越少的年轻人愿意搬到一起住——想要孩子的时候,女人们宁愿一边制作远程试管婴儿,一边网购机器人保姆。每一个活人都是一个卑微的、必将一天天褪尽光泽的点,而你背转身去,就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海,你还能怎么选?

然而今天我比以往烦躁一百倍。几乎每次稍稍进入角色,虎口就一阵酸麻。天知道那是不是我的幻觉,反正它时不时地要把我从虚拟时空中拽出来。可穿戴设备应该也检测到了我的各项体征都不够平稳,游戏里不时地冒出几个小花样来逗我开心,比如候机室的墙面突然变成了我最喜欢的天蓝色。3D水草从墙面上伸出来,拂过我的脖子和胸口,耳机里响起低沉的男中音,每一个音节都像章鱼触角上的吸盘一样,凉丝丝,黏糊糊,仿佛要从我身上抽走什么。

“呼吸,放松,有我在,跟我来。”

男中音的呼吸把我的呼吸包裹起来,强迫它们保持同样的节奏。我没有抵抗。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你很少有机会感受到自己的性别——就算有机会,也不过是沿用这样粗糙而陈旧的方式。一百年前的男人,在女人面前就是这样呼吸的。粗声大气,不由分说,随意挥洒过剩的荷尔蒙。理论上,我应该早就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设计虚拟现实游戏的人,在这一点上总是很潦草,总是缺少更细腻的想像力。他们难道没有发觉,我们的身体,已经越来越趋于中性?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差别,已经越来越难以分辨清晰?

男中音属于副机长。我一上飞机就在他的“你好”中辨认出了他的声音。他的身高体重和鼻梁弧度全都经过精密计算,是系统根据我的选择定制的。即便在虚拟世界里,每个虚拟人也都有他独一无二的基因序列,不可能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副机长。我呆呆地凝视着他。我挑不出他的缺点,但我的视线却穿透他完美的面孔,不知该落向何处。飞机还没降落,副机长还没要到我的名片,我就按了退出键。下一步的设计本来应该是他把我按在机舱过道的墙壁上——没来得及见识二十年前流行过的“壁咚”改良版,我还真有点惋惜。

几乎同时,屏幕中心升起一朵烟花,绿色的。社区医生那仿佛始终含着一口浓痰的声音从天花板上的环绕扬声器中传来:“祝贺你,指标正常。下周你就会拿到新的试剂盒,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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