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勇是下午三点多到我家的,张大桥就像在监控着这一切一样,十多分钟后也赶到我家。
乍一见面,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没说话,但谁也没有移开视线,情形看上去挺瘆人的。
稍后,采姨主动充当起保姆的角色,在房间里迅速移动,倒水,削水果,准备烟缸,只是什么都不说,嘴巴闭得像只坚果。原来准备好让她见张大桥穿的深蓝色毛料套装并没有派上用场,她说在家里穿那么好不自在。
张大桥坐一只沙发,牛勇坐另一只,准确地说,是坐在靠近张大桥的那一端。两人的对话极简洁。
一切都还好吗?
好。
孩子多大了?
今年中考。
成绩好吧?
还可以。
为了这个聚会,我专门在外面餐厅里请了个厨师。我在厨房里给厨师打下手,采姨期期艾艾走进来,我推了她一把:你现在不应该待在这里,你得抓紧时间懂不懂?我猜张大桥不会给她很多机会,不然也不会选在我家里见面。
你不来吗?她为难地望着我。
我摇头,虽然我很好奇,但我没有理由插足他们保护了一辈子的隐私。
她像根木头一样走了出去。
所有的准备工作结束,厨师已经点火了,我估摸着那边的会面高潮已经过去,正在拐入情绪平稳期,便摘下围裙,洗好手往客厅走去。
也许我想错了,要不就是他们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很久,张大桥在跟牛勇讲此地的房价,如今多少钱一平米,前两年前五年多少钱一平米,牛勇也讲他那地方的房价,比较之下,两人直摇头,采姨在一旁不知是在听,还是在发呆,张大桥手上的茶杯一看就是续过几道了,水壶就在采姨手边,看来她一直在给他续茶。
我向采姨使了个眼色,她走了过来。
你觉得他羞愧了吗?
采姨垂下眼皮:我还没提,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提,他也没问。
那你们一直在讲什么?
他们俩在讲,我没怎么听……
脸皮怎么这样薄?我来好了,我来帮你谈。
算了,看到他跟牛勇心平气和地聊天,我觉得很好,牛勇缺的就是这个,我怕我一提起那些事,这种气氛就没有了。
那你到底要不要他们父子相认?你不会以为这样见一面就是相认了吧?相认是要表态要承诺的,要一条一条达成协议的。还有你自己的事,你不是说要他感到羞愧的吗?你以为你往他面前一坐,给他端茶递水,他心里就打翻了五味瓶,就自动羞愧起来啦?
这情景跟我想像的不一样,我原来以为就我跟他两个人见面,那我就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质问他,可现在牛勇在他面前,我怎么张得开口呢?
那你干嘛把牛勇叫来呢?
不是想着机会难得嘛。
我撞开她,走了出去。
这张大桥脸皮可真厚,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在这两个人面前谈房价,他是怎么做到的?也许我才是捅开这层网纱的合适人选。我大大咧咧走过去,紧挨着牛勇坐下,说:你们怎么都这么淡定啊,我还以为你们会哭成一片呢。
我一说完就冷场了,牛勇看自己的脚尖,张大桥看自己的手指,只有采姨的眼睛不安地睃来睃去。
我扭身对着张大桥,决定干脆直说。
采姨为了掩护你,背了一辈子十字架,如今母子俩伤痕累累站在你面前,你就只想跟初次见面的儿子谈谈房价?
张大桥一笑:我跟牛勇并不是第一次见面,该谈的早就谈过了,该表达的也都表达过了,不信你问他。
采姨终于开腔了:勇啊!为什么你要一直瞒着我?我是外人吗?我跟你们都不相干吗?这些年,我天天都像踩在刀尖上你忘了?
牛勇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妈,有些事我待会儿跟你讲。
我不要待会儿,我要你现在就跟我讲,为什么你跟他见面,却不让我知道?
张大桥说:好了,是我叫他不要告诉你的,是我叫他这么做的。因为我不想把事情搞复杂。我知道你过得很难……
你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采姨终于露出她农妇的样子来,食指伸出去,一下一下点着张大桥的鼻子:你留下的烂摊子,害了我一辈子,害了孩子一辈子。你现在还把牛老头接来养老,你该报答的人是他吗?你知道这些年我在他家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那是你跟他的事,对我来讲,眼睁睁看着他唯一的儿子在我身边死去却没能救他,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才把他接来。
你没能救他?你会救他?哈,哈哈,要不是你推他一把,他能撞死吗?
张大桥嚯地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凭什么推他?我跟他无冤无仇!
凭什么?就凭你想抢走他的未婚妻。
真会胡说八道!不是你想甩掉他、跟城里知青结婚的吗?你不能这样歪曲事实啊。
啊?天哪,冤死人啦!活不得啦!采姨两手捶着沙发,大口喘气。我赶紧扶住她,抚她的胸口。
不要这样嘛,心平气和一点,谁都不想成心做错事,当时有当时的理由,如今有如今的理由,我也痛不欲生过,人生就是新伤盖旧疤,还好我有能力自求平衡,我创办一元堂,我把牛进春的父亲接来养老,我尽可能地帮助你的儿子……
厨师就在这时走了出来,提醒我可以开饭了。
大家都是好面子的人,在颇有职业风范的厨师面前不约而同地镇定下来,一起帮我摆开了饭桌。
酒都斟好了,神情委顿的采姨扫一眼饭桌,慢慢起身,去冰箱里拿出她的宝物。这个季节,她腌的是白萝卜条,还有芹菜。
脆生生的凉拌碟刚一摆上桌,一股凛冽呛人的辛辣味就霸道地铺满了整个桌子,采姨木着一张脸,一块接一块嚼得惊天动地。张大桥盯着她看了一阵,伸出了手。
嗬!嗬!好辣呀!好久没吃过这么辣的东西了。张大桥嘴里喊着,手却欲罢不能。
你做的吧?张大桥终于肯对着采姨说话了,除了你,任何人做不出来这么辣的东西。这就是簸箕湾的味道。那天他们跟我讲,一元堂有人擅自新加了一只小辣碟,心里就有点怀疑,一查登记表,果然是你来了。
那为什么躲着不肯见我?辣让采姨渐渐回到正常情绪中来。
我没躲,真要躲的话,你是见不到我的。
有点良心的话,一发现就该来见我。
见了你又能怎么样?我的良心早就分成了好多份,都要对得起才行,想来想去,我不如先去见牛老头。
谁都对不起,就是对得起我!采姨用拚命的架式嚼着她的脆辣条,幸亏厨师已经走了,他要是知道自己做的菜这么不受待见,不气晕才怪。
张大桥辣得不行,奔到茶几那边去找自己的水杯。采姨望着我说:你看,他根本就不觉得羞愧,他桩桩件件都有理由,没一个地方对不住别人。
我小声说:我早就说过,你得拿出具体目标来,要么折算成钱,要么折算成物,羞愧算什么?羞愧值几分钱一斤?
我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物,我不是来找他算账的,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我这些年受的苦。
我捂着嘴,尽量不动声色:你是想让他知道你这些年对他的爱吧?如果这当中他偷偷回来看你几眼,你是不是就心满意足了?他也就不用感到羞愧了?
爱这个字似乎让采姨很不自在,但她嘴里塞满了萝卜,只能拚命摇头,好不容易嚼碎咽下去,扫了一眼张大桥那边,目光就回不来了:他人呢?
去卫生间了吧。我看了一眼卫生间紧闭的房门说。
趁张大桥不在,举杯之际,我再次对这母子俩说:真的不要提什么羞愧了,直接换成补偿,趁这个机会,提出你们的要求,多高的要求都不过分,不管怎么说,你养大了他的儿子……
儿子可不是给他养的,儿子是我的,我一个人养大的,谁也别来沾染我的儿子。
牛勇起身过去了一下,回来说:卫生间没人,是不是已经走了?
我和采姨赶紧奔过去,其他几间房里也看了下,都没人,张大桥真的走了,偷偷走了。
一番动乱过后,三个人重新落座,饭菜再也没人动筷了,油汤渐渐凝固起来。
采姨突然转身,使劲打了牛勇一下:都怪你!在背后偷偷摸摸搞什么鬼?你要见他,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为我自己找出路怎么啦?不能因为你在他这里没出路,我就被你藏一辈子。
他能给你什么出路?他有他的妻子儿女。
他可以给我钱,我上学要钱,结婚买房子要钱,你拿得出吗?你一分钱都拿不出。
可你红口白牙告诉我那是你媳妇娘家给的。
你相信那是因为你没脑子,你但凡有一点脑子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我有没有脑子不是你说了算,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找到他的,是不是他偷偷回过簸箕湾?是不是你抢先跟他瞎说了些什么他才没有见我的?
我自然有办法找到他,我那么多同学,还有网络,说了你也不懂。不过,你既然怕我抢先跟他说了什么,为什么之前不检点自己的行为呢?
放你的狗屁!我怎么不检点了?
我不是瞎子,我从小到大一路亲眼看过来的。
采姨在一旁气得呼呼有声,像刚刚结束长跑。
你们一共见了几次?他一共给过你多少钱?采姨突然转换了频道。
跟你不相干,只要我想,今后我们还会见,他还会给。
你到底在背后干了些什么?我的面子都让你丢尽了。
很奇怪你还觉得自己有面子,你在哪里挣的面子?簸箕湾?上次我回去,才知道我们的老屋还有个名字,就叫“烧火佬屋”……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菜碗猛地飞了过来,端端直直扣在牛勇身上,牛勇面前顿时稀里哗啦一塌糊涂。
老家那边,烧火,跟《红楼梦》里的扒灰是一个意思。
我把牛勇往水池边拉,想帮他把衣服清理一下,他一甩手,差点没把我推倒在地。
我受够你了杨采玉,当初人家让你改嫁,你跟牛显胜纠扯不清,后来好不容易让你嫁了个老头,你还跟牛显胜藕断丝连,活活把人家老头气死了,你要真的跟牛显胜怎么样我也不说什么了,反正你们两个都是二百五,结果连牛显胜也不要你了,一个人跑到好地方养老来了,你自己一条贱命也就罢了,连带着把我也弄成了无名无姓的野种,你如今既然要找张大桥,当初为什么不敢大大方方让我姓张?牛显胜几次三番要我改名字,不让我姓他们的牛,你为什么不敢给我改了?你这点胆量都没有吗?你算个什么当妈的?人家父母都知道保护自己的孩子,你只知道给自己孩子脸上抹屎!
打了好几次手势牛勇都停不下来,采姨也在一旁哇啦哇啦跳脚,我急了,拿起一只碗,狠狠掼在地上,然后几步冲到门边,哗啦哗啦把门反锁起来。
两个人总算给镇住了。
现在,你们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好不容易让你嫁了个老头?什么叫活活把人家老头给气死了?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不许出这个门!
你叫她说!牛勇横着脑袋用下巴指了指她。
她走过来,想拉我的手,被我啪地一下甩开了。
其实也没什么,他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不想看到我结婚,一辈子都别想,不管跟谁。因为之前没跟你父亲讲过这个人,两人乍一见面,你父亲很意外,受了点刺激。
你还把他带到我家里去了?你们想干什么?合伙谋杀?不行,我得报警,我真傻,真的以为我父亲是死于心脏病发作……
不要不要,你听我说,我把他原话告诉你,他其实有点怕你父亲的,他连声音都没敢大起来,只说了一句:你去簸箕湾访一访,谁都知道她是我的人。你父亲很生气,当时就发病了。
也许我该去牛显胜那里问个清楚。
我拉上这母子俩,赶往牛显胜的小屋。
是他的同屋老太婆开的门,见我们人多,且个个面带怒气,吓得退到墙边。
老牛走了,今天一早走的。她满脸惊恐地望着我说,费经理刚刚来过。
他去哪里了?
应该是回老家了。他说他不习惯这里。
可是……可是,老屋已经被我卖掉了。牛勇结巴起来。
你卖掉了?你干嘛卖掉它?那是你的屋吗?
没人住了嘛,当时又不知道他还会回去。
卖了多少钱?
破屋,不值钱,只卖了三千块。
你呀你!你卖给谁了?
采姨转过身,冲在最前面,我和牛勇跟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
一到家,采姨就开始收拾行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得走了,马上就走,牛老头要是知道自己的房子不在了,肯定要气死。
我和牛勇直直地站在那里看她收拾东西,她动作奇快,衣服来不及叠好,揉成一团往包里塞,有些衣服还是湿的,也从衣架上扯下来,装进一只塑料袋里。
你这么急,是想赶在牛老头前面到家吗?
不管怎么说,不能把人搞得无家可归。
牛勇在旁边一声冷笑,望着我说:看到了吧?就有这么贱!跟你父亲结婚后,基本上隔两三个月就要回一次簸箕湾,回去就给他洗被子晒被子,又不敢跟我们明说,就撒谎,说是回去串亲戚。总说她恨他,恨得要命,真要把她从那个家里弄出来,她又这个样子,还找借口说是人道主义。
我相信她听到牛勇的话了,但她没往这边看,也没吱声。
我想起了那天牛老头托我带给她的信,就找出来,给牛勇看。
牛勇哼了一声:看到没有,他在跟她发信号,叫她回去,他们一起回到簸箕湾去。
好了,勇,我们走吧。采姨收拾好了,拎着一只胀鼓鼓的大包。
我死死地瞪着她。
你是个好姑娘,我活一天,就在菩萨面前为你祈一天的福,我只能这样报答你了。
她说完,拽着牛勇,拉开了大门。
对了,你爸爸的房产证,他一直放在卧室五斗柜最上面那个抽屉里,我没动过。
这天晚上,我给姐姐打了电话,我想跟她好好说说最近一段时间发生的种种,没想到沉吟再三,竟不知该从哪里讲起。结果我只是说,她走了,回她的簸箕湾了,说爸的房产证还在老地方。
姐姐说,你就这么信她?上次我回去就悄悄拿走了。那是我们的东西,不能落到她手里。
你厉害!我笑了笑,但没声音。
不能都像你,聪明面孔糊涂心,连杨采玉都看出来了,不然她为什么不敢来骚扰我?
听了这话,我脑子里立即忙碌起来,会不会是这样,杨采玉之所以同意跟父亲结婚,不一定是看中了父亲,而是看中了我离她要找的人很近这一点?
刷牙的时候,发现她的洗脸毛巾还挂在水池边,看了一阵,我一把扯了下来,踩在脚下,本想用它擦地的,想了想,还是捡了起来,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