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教育也是。黄顺利跟连长说好了某天下午搞教育,结果那天下午连长就像没这回事一样,吹哨叫各排组织业务训练。黄顺利要是给连长说政治教育很重要,连长就会说,我可没说政治教育不重要,不过军事训练是中心工作,也不能耽误,对不对?你可以改个时间嘛。等黄顺利另找了时间,连长又会拉着全连去菜地锄草。
“不行就晚上抽个时间搞教育吧。”黄顺利无奈地提议。
“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搞教育?”连长很吃惊地说,“你觉得这合适吗?”
等连长确认黄顺利不可能对自己的权威构成任何挑战后,一到周五,就放心地坐着水车下山和老婆过周末去了。他一走,黄顺利才能组织政治教育。作为政治指导员的第一要务,黄顺利对政治教育非常上心,每次都会精心准备授课教案,桌上摆满了书本、文件和他那几个巨大的剪报本。每次上课前,他都会把讲稿给我看,请我给他提意见。
“冯排长,请你帮我把把关吧。”他谦虚得近于谄媚,让我不大舒服。这种类似央求的口吻不适用于上级对下级,他要是说“小冯,来,帮我看一眼有没有毛病”,那我就会舒服很多。
不过我还是很认真地拿去看。客观地评价,黄顺利的教案非常扎实,有观点有事例,毫不生硬,有的地方甚至还挺有趣。比如讲到军人要注意细节养成时,他会举例说,某年国庆节期间,四十万平方米的天安门广场上有六十万块口香糖粘在地上,很影响首都形象。他从这里进入,引申到有的同志在路上随地吐痰、乱丢烟头,直接影响了连队形象。这种小例子比比皆是,而且切合连队实际,看着很不错。
问题是黄顺利一坐到讲台上就毁了。几十分钟的课,他只顾埋头念稿子,他那口带着酸笋味儿的广西普通话本来就不好懂,念起来还一句狠追一句,偶尔抬头瞟一眼台下,目光撑不住半秒就栽倒了,简直就是个犯了错误的兵在军人大会上做检查。
“又亲又摸捣腾了半天,一到关键时刻硬不起来。”标图班一个老志愿兵评论说,“你们说指导员是不是这样?”
全连为之绝倒。
本来大家对周末搞教育就一肚子怨言,这下好了,他在台上自顾自地念稿子,大家在台下看闲书开小会睡大觉,要么就不停地跑出去上厕所或者抽烟,椅子腿在水泥地上磨得吱吱乱响。要是前任指导员在,没一个敢这样,轻的会拍桌子**,重的会叫你休不了假入不了党留不了队睡不着觉。可大家一致认定黄顺利不会。他只会那么一直念着讲稿,好像周遭一切并不存在,而他正独自站在茫茫戈壁上自言自语。
只要连长不在,夜里老是熄不了灯。时间一长就成了规律,一到周末,整个连队鸡飞狗跳。黄顺利像个老妈子似的挨宿舍催大家睡觉,可大家都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有个周六,我们排里几个兵在俱乐部打牌,熄灯哨吹了也不去睡。黄顺利催了几次,他们嘴里答应着,眼睛却盯着手里的牌,纹丝不动。有个小子还说,指导员,你就别管了,我们再玩会儿就睡。我正巧听到这话,过去一胳膊把桌上的牌抡到地上,他们这才赶紧溜了。
“连长一下山,大家就自由了。”黄顺利竟然这么对我说。换个新兵都能听出来,这他妈根本不是一个主官应该说的话。
“指导员,你跟连长都是主官,是平级。”我忍了半天没忍住,“说句不该说的,你不能总搞得自己是他下级一样。”
黄顺利煤一样的脸又燃烧起来,过了一会儿才说:“冯排长,我这段时间正在读《廉颇蔺相如列传》,很受启发。”
我差点儿说就算连长是廉颇,你是蔺相如,最后光膀子背着荆条跪在地上的也只能是你而绝不会是连长。可我也清楚,再说下去就犯了挑拨主官矛盾的大忌,赶紧闭嘴告退。我也看出来了,连队干部里头,他也就跟我能说上话,也许因为我一直还比较尊重他。但其他人就未必了。前段总机班一个兵重感冒,黄顺利赶紧端着鸡蛋面条送到床头。本来已经达到了催人泪下的效果,谁也没想到黄顺利回头又交待炊事班长,下次鸡蛋面里打一个荷包蛋就行了,按规定,每人每天就是一个鸡蛋的量,打两个蛋就超标了。等第二天再端着面去,人家当然不肯再吃,硬是自己起来泡方便面。而黄顺利竟然想不出那小子为什么不吃。他总这样,经常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
从前我听别人说“我没激动”的段子,以为多少有些夸张,现在我相信这事基本属实。黄顺利极不擅言谈,就像两片绿洲之间相隔辽远的戈壁,他跟我的每一轮问答之间也相隔大批的沉默。我要不使劲地找话头,谈话肯定难以为继。时间一长,基本上就不是他跟我谈,而是我跟他谈了。关系颠倒过来之后,我突然发现我们还勉强能聊,但前提是话题由我来找,而他会很实在地回答我的各种问题。
记得我问过他,既然改行搞了政工当了指导员,以后有什么考虑?他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他想等三年指导员干满了,去政治部当个干事。
“然后呢?”
“然后?这我还没想过。”他说,“能到政治部当个干事,我觉得就不错了。”
如果他说想到政治部当个科长,好歹还算个目标。可当个干事,我真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的理想。就连我们连志愿兵提干经常算不清账的司务长都打算朝着财务科长的位置努力奋斗呢,黄顺利身为一个基层主官,竟然只盼望能去政治部当个干事,真是让我哭笑不得。
我还问过他,为什么三十了还不结婚。黄顺利回答得也很实在。他说,自己好不容易当兵考学离开广西百色老家,不想再回那个把全家共用的裤子洗完三天都晒不干的山沟。他很想以后能转业到个大点的城市,而要实现这个想法,只有在他想去的地方找个对象结婚。要是这事能成,那他真的就非常满足了。
“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到大都没谈过对象。”
“不可能吧,我不信你没喜欢过哪个姑娘。”我逗他,“上次卫生队的陈美丽上来巡诊,我可看见你不停地瞟人家。”我本来想揭发他陈美丽来那天他一直戴着帽子,又怕他太难堪。哪怕他的脑袋确实跟戈壁滩那么荒凉,他毕竟还是我的顶头上司。
黄顺利的脸又被点着了,他双手乱摆,好一会儿才说:“人家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我想都不敢想的。”
“不敢追就算了,想还不敢想?”我说,“没那么夸张。”
“真的,做梦都不敢想。”黄顺利发了会儿呆说,“不想是对的。你不想,就不难受。”
最后他不好意思地承认:“不过最近组织科的赵干事说他帮我在兰州物色了一个姑娘,要我休假的时候去见一面。”
我和黄顺利都身处辽阔宽广而鸟不拉屎的戈壁滩,所以我对他试图在大城市找对象的想法不很乐观。不过我也不好打击他。相比之下,我认为他到政治部当干事也许更靠谱一些。
春节前,黄顺利真的休假了。归队那天,我去他房间聊天,问他去没去兰州相亲。他目光闪躲着,但还是承认去了。
“怎么样?”
“不行。”他用力摇头,“人家条件好,不可能看上我。”
跟我料想的一样。连我这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青年军官,相亲时姑娘一听我在戈壁滩服役都不愿意,何况黄顺利呢?不过他好像也没有因此影响工作。那时他的谈心记录本已经换了两个,可始终没有机会再向领导展示。机会就像手榴弹,不可能总在黄顺利屁股后面爆炸,哪怕真的再爆炸一次,黄顺利也未必能死里逃生。
黄顺利本来还想把大家的政治教育本换一换。连里每个人都有好几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笔记本,其中有政治教育笔记本、业务学习笔记本、安全法规笔记本、条令条例笔记本,时间一长,本子就用乱了。我向黄顺利建议,应该重新买一批笔记本,就买那种硬壳封面的,上面贴上统一打印的标签,整整齐齐漂漂亮亮,大家做笔记不容易搞错,机关来检查也好看。黄顺利对此非常赞同,夸我有想法,然后兴冲冲地去找连长商量。不料连长坚决不同意,说连里没钱,还说这是形式主义,让黄顺利别整这些没用的。
连里的经费是连长一支笔,连长说不行,黄顺利也没办法。换我当指导员,我绝对会自己出钱把本子买回来,再摔在连部会议桌上让连长好看。但我只能想想。黄顺利是指导员,我只是个排长,我要老给他出这种主意,哪天连长知道了,我的末日也就到了。事实上我已经深受其害。连队五人支委里本来有我一个,可连长已经放出话来,说非要在支部改选时把我拿掉,他肯定认为我总跟黄顺利混在一起,已经成了黄顺利的人。不得已,在接下来的那次支委会上,我积极地站在连长一边反对黄顺利的提议。黄顺利本想把连里那个读不出碟的VCD换掉,因为周末大家看不了影碟很有意见。但连长不关心这个,周末的时候他都在山下家属院抱老婆呢,他又不看。见我们都附和连长,黄顺利只好收回这个其实很不错的提议。
会后,连长把我叫到他房间,给我甩了两包“兰州”烟,说他一贯很看好我。我很想说去你妈的,好在我还有一个不算太笨的脑袋,不可能这么做。
我以为黄顺利会生我的气,可看上去一切如旧。其实想想也没什么,我们山上的连队,工作组很少会来,他们通常只会在山下那几个直属连队走马观花看一看,所以我们的本子和VCD换不换也无所谓。
到了夏天,一位将军到基地视察工作,看完了山下,听说山上艰苦,就要来看看。基地首长高度重视,政治部主任亲自打前站,把山上三个连队里里外外检查了个底朝天,存在的问题要求连夜整改。那一宿我们基本没睡,战士们在轮流理发、打扫卫生、收拾菜地、清洗猪圈,黄顺利见文书在打扫连长房间,就自己动手打扫自己的房间,一直忙到后半夜,又坐在桌前补各种笔记本。
第二天一早,首长在基地政委和政治部主任的陪同下来到靶场,下车没走几步,首长突然看到花坛旁边的角落里,一根胶皮水管正在默默地淌水。花坛和水管虽然距离我们连较近,但一直由勤务连负责管理,肯定是早上他们冲完地浇完花忘了关,水流得到处都是。
“不是说山上缺水吗?”首长皱皱眉头,“怎么还这么浪费?”
主任很恼火地四处看看,正好看到黄顺利扎着武装带从连里出来准备迎接首长。
“黄顺利!”主任大叫一声,“你们这水管子为什么不关掉!”
事后我们分析,主任只是想向首长表示一个知错就改的姿态,至于水管应该由谁来关那都是次要问题,首长才不关心这个。当时黄顺利要是一个箭步上前把水龙头关掉,再毕恭毕敬地肃立一旁,这事肯定到此为止,不会再朝着更可怕的方向发展。然而黄顺利未能理解主任的用意,他被主任的质问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呆立在水流不止的胶皮管子几步开外,停了好几秒才说:“报告主任,那是勤务连的水管,不是我们连的。”
这个段子叫“不是我们连的”。这个段子如此经典,以致于黄顺利转业都快十年了,依然在基地四处流传,历久不衰。反倒是他奋不顾身勇救新兵的事绝少有人提起,也许在通常而普遍的理解中,这两类事不可能发生在同一个人身上。
我至今记得主任那张阴沉的脸。放在五代十国,黄顺利十有八九已经被主任一刀砍死在花坛旁边了。毕竟黄顺利是主任选的人,黄顺利丢人,其实丢的是主任的人。主任一定在那根水管旁边,痛悔自己真是看走了眼。
黄顺利的指导员一共干了不到两年。首长离开之后不到一个月,黄顺利接到干部科通知,下山去保障连重操旧业,当他的油机技师。接替他的是宣传科的李健康。李健康被压了一年之后,还是被送去政治学院学习了,回来正好接黄顺利的位置。到任第一天,李健康跟只袋鼠似的挺着肚子,神气活现地向我们发表了一番就职演说,字正腔圆引经据典,群众反响十分强烈。李健康第一次搞政治教育时,连长故伎重演,又吹哨招呼大家搞业务训练。李健康本来都拿着本子进了学习室,见状又合上本子回了房间,什么也没说。连长可能感觉这办法不错,过了几天李健康又要搞教育,连长却说要去菜地劳动。
“张胜利同志,如果你认为政治教育要让位于菜地劳动,如果你认为政治工作可有可无,那么好。”连队门前,众目睽睽之下,李健康声若洪钟,“我现在就给政委打电话,我以党性和人格保证,我说到做到!”
“我啥时候说政治工作可有可无了?”连长的菜坛子脸涨得发紫,“我不是忘了这事了吗?”
“你看你说的。你可是党支部副书记,政治工作事关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这事你可千万别随便就忘了。”李健康说着,突然又嘿嘿笑起来,上前用力搂住连长的肩膀,“对了,我还准备请你给大家上一次党课呢,到时我把主任请来听,你觉得怎么样?”
大家清楚,周末晚上不熄灯,政治教育开小差的美好时光一去不复返了。不知道为什么,黄顺利走时,连里没组织官兵送行,只有我帮着把行李提出来,又把他送上车。黄顺利握着我的手摇了半天,眼睛亮闪闪地说:“冯排长,谢谢你对我的关心帮助。”我说:“指导员,祝你心想事成!”
话虽这么说,但傻子也明白,黄顺利到政治部当干事的愿望这辈子很难实现了。现在看来,他给自己定的目标一点不低。也许别人认为去政治部当个干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对他来说,还真就是个远大的抱负,远大得都到了无法实现的地步。
黄顺利下山之后,我们很久没有联系。年底我被调到军训科当参谋,报到以后,我给黄顺利打了个电话。
“指导员。”我说,“我到机关了。”
“别叫我指导员了,叫我老黄吧。”他说,“祝贺你啊冯排长,啊不,冯参谋。”
有时我们也会在路上碰面,他总是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迷彩服,散发着浓重的柴油味儿。我不大好提以前的事,就只问他对象找得怎么样了,而他每次都摇摇头,说不好办。我安慰他说好事多磨,肯定能找到的,虽然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纯属扯蛋。
转年三月,我上楼去给主任传阅文件,打报告进去,竟然看见了黄顺利。他很拘谨地坐在主任办公桌一侧的沙发上。我冲他笑笑,他也很腼腆地冲我笑一下。那天晚上,我正在办公室加班,黄顺利给我打来电话。
“你知道上午主任找我干啥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很兴奋。
“是不是让你来政治部工作啊?”我也很高兴,“那真是太好了。”
“不是这事,这肯定是不可能的了。”黄顺利的声音略略低沉下去,“你想都想不到,主任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人在银川,是他一个战友的女儿,人挺不错的,有正式工作。还说给我批几天假,让我去见见。”
“好事啊。银川也是自治区首府呢。”我说,“说明主任还是很关心你的。”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你别告诉别人啊,主任不让我往外说。”黄顺利叹口气,“我给他添了那么多麻烦,他还记着给我介绍对象,真是惭愧。”
“也没那么严重。”我说,“其实大家对你印象挺好的。”
“真的吗?”黄顺利声音变了变,“你在开玩笑吧?”
我是在开玩笑,鬼才听不出这是句玩笑。但黄顺利听不出来我也不奇怪。所以我说:“真的,不骗你。”
黄顺利结婚时,在县城的“草原国际大饭店”办了婚礼。人去了不少,差不多能有二十桌。我肯定也在受邀之列,赵前进来了,连李健康也来了。证婚人是政治部主任,他念了两人的结婚证词,又说了很多祝福的话,看来他这媒人是当成功了。
黄顺利的老家没来人,女方家里人倒来了不少。那天我是第一次见黄顺利的新婚妻子。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那么大码的婚纱。她惨白的皮肤和黄顺利的黑脸形成强烈对比,白的更白,黑的更黑。那种异常的惨白色看着像是某种先天遗传的疾病,让我想起在山上第一个冬天曾堆过的那个圆滚滚的雪人。她个头跟黄顺利差不多高,但比黄顺利粗壮得多,她和黄顺利一起走上大厅的小舞台时,我清楚地听到地板应和着她的脚步,发出刺耳的尖叫。她至少有两百斤重,或者三百斤?我说不准。最要命的是她的牙。只要一张嘴,粉红色的牙床连同那些东倒西歪又泛黄的四环素牙便暴露无遗。我认为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的外表而产生心理和生理的双重不适。
我坐在台下,感觉前所未有的难受。也可能是我想的太多了。一对新人站在台上,笑容满面,并没看出谁受了什么委屈。相反,他们可能正沉浸在幸福之中,只是如我这种以貌取人的家伙才会从庸俗而肤浅的角度去解读他们的爱情和婚姻。要真是这样,我会反省自己,并为黄顺利和他的妻子祝福。
婚宴结束后回到基地家属院,一伙人拥着新娘新郎到达临时来队家属楼。三楼一间房子已经布置一新,将作为新婚之夜的洞房。到了楼门口,李健康突然跑上前挡住楼门,兴奋地冲着黄顺利大喊:“老黄,把新娘子抱上去!”
“对!对!”大家边笑边起哄,“抱上去!抱上去!”
黄顺利很局促地站在人群中央,身上那套灰色西装对他来说太大了。他舔舔嘴唇,扎了个马步,伸出双臂箍住新娘的背和腿,拚命往起抱,脖子上青筋暴露。新娘惨白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右臂紧紧勾住丈夫的脖子,伴随着哄笑,她巨大的屁股如同十六吨吊车吊起的野战方舱,一点点缓缓离开地面。我印象中,这个过程维持了约有三到五秒。紧接着,黄顺利腿一软,在一片惊呼声中,两人互相拉扯着,沉重地跌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
(刊于《上海文学》2016年3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