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凯    更新时间:2017-04-26 15:15:04

来我们连之前,黄顺利在基地警卫连当过一段时间指导员。警卫连百分之八十都是新兵,荷尔蒙居高不下,四处洋溢着浓烈的青春气息和脚丫子味儿。身处这样一个皮肤黝黑肌肉发达的连队,年近而立的黄顺利也不免骚动得像头发情的公骆驼,精神勃起干劲十足,天天早起去走廊吹起床哨。

从前两个排长轮流值班时,向来都卡着六点半准点吹哨。哨音像冬天的刺刀,瞬间把连队刺醒。哨音一落,营区高音喇叭里如泣如诉的起床号随之响起,宛如卫生队女护士猛扎一针后紧接着用棉球轻轻抚慰受惊的臀大肌,起承转合相当自然。可黄顺利一来,偏要在六点二十九分吹起床哨。哨音散去,全连立时陷入长达一分钟的死寂,直到起床号声姗姗来迟,仿佛首长讲完话后大家先集体沉默一分钟才开始鼓掌一般怪异。

值班排长对新任指导员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相当不满。这明显是故意让人难堪。他们对连长私下抱怨,这个新配发的指导员,脑袋跟值班室铁架上整齐摆放的80式钢盔一样顽固无毛,好像提前一分钟吹哨就能证明自己比别人更敬业更高明更有责任感使命感似的。经验丰富涵养深厚的连长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于是委婉地提醒黄顺利,连队干部各司其职,分工合作,身为连队主官不用也不该事必躬亲,否则会让大家无所适从。

黄顺利显然没想到这一层,听后一张黑脸顿时滚烫发红,像一块兀自燃烧的阿拉善无烟煤。他虚心接受连长的意见,依然早起但不再吹哨,而是步伐矫健地前往饭堂察看小菜是否已备好,馒头是否已上屉,炊事员在饭堂后面的煤堆边撒完尿后是否洗手。如果没什么问题,他马上又跑回连里准备出操。警卫连的兵跑起步来像56式冲锋枪扫出的一梭子弹,黄顺利每回都被远远甩在后面。即便如此,他还是拚命坚持奔跑,胸中鼓荡出的废气一直要到早饭前才能排放干净。

为了尽快融入这个遍布青皮脑袋和防暴器材的连队,黄顺利抓住一切机会和战士们打成一片。上午他去操场跟班训练,看着士兵们一招一式练习捕俘拳和刺杀操,每个动作都伴随短促有力的吼声,“嗬!嗬!嗬!”全连只有他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场面感到新鲜。下午体能训练时,他试过跟战士们一起进行组合练习,俯卧伸屈腿十次——五米折返跑两次——俯卧撑五次——蛙跳十米——蛇形跑二十五米——返回直线跑三十五米。一组做下来他又要排放半天废气,不得不退到一边休息。

“这里有我在就行了,没必要咱俩都盯在这儿。”这句话连长说得挺费劲,“你不去忙你的事吗?”

“没关系。”黄顺利兴致勃勃地盯着热火朝天又千篇一律的训练场景,没注意连长的表情,“我还有中午和晚上呢。”

中午是黄顺利加强自我修养的时间。午休他从来不睡,端坐在连部会议桌前读报,遇到好文章就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弄得连部文书去澡堂洗澡都找不到一张完好的报纸来包拖鞋。至于晚上就更忙了,《新闻联播》结束后一个小时是黄顺利雷打不动的谈心时间。警卫连实有人数三十七人,除掉连长和黄顺利自己,人均至少被他约谈过三次。谈得多了,大家发现了某些规律:指导员同每个人谈心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几个问题每次都重复使用,而且经常谈着谈着就无话可说了。遇到这种情况,互相点根烟或者开个小玩笑有助于活跃气氛,可指导员既不抽烟也不会开玩笑。他的问题也像是从复印的调查问卷里照搬而来,“你的家庭成员有哪些?”或者“你对连队建设有哪些意见建议?”净是这种。重新取得吹哨权的值班排长说,如果指导员问的是“你家就你一个儿子吗?”或者“你在咱们连待着感觉怎么样?”得到的结果肯定大不相同。大家由此认定指导员记忆力很差,而且绝对不是一个会聊天的人。

最让大家好笑的是黄顺利每次找人谈心,第一个问题准是“请你谈谈自己参军入伍的动机”,于是闲得蛋疼的班排长们围绕这个相当书面的问题做了一番调查,最后评选出三个最佳回答。

第三名获得者是警卫一班一个早餐能吃掉八个馒头的辽宁北票兵,他的回答是:“当兵好,不然我爹喝醉了总打我。”

第二名是警卫三班一个单杠四练习老挂不上腿的宁夏西吉兵,他告诉黄顺利:“我爷爷说部队里有好药,我当了兵,探家时就能给他开点好药。”

炊事班那个撒完尿总是不洗手就去揉馒头的广东云浮兵得了第一。该同志可能是脑袋里一根神经正负极接反了,说话一贯颠三倒四,名言是“用不上派场”和“坐山吃空”,他申辩说自己一直以为洗手的时机是“便前饭后”而非相反。所以他说:“指导员,我没激动。”

其实连部文书的回答也很经典。他声称自己当兵是为了参加社会主义建设。黄顺利想了想说,你在家也可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为什么一定要到部队来呢?文书想不出该怎么回答,于是和桌子对面的指导员一起陷入了沉思。

这个段子叫“我没激动”。黄顺利还有一个有名的段子叫“我讲三点”。说的是他上任不久,有一次去机关开政治教育准备会。会议最后一项是首长讲话。政委讲完了以后,一边合起本子,一边习惯性地问在座的同志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话都被首长说了,大家当然无话可说。政委正准备宣布散会,黄顺利突然举起了手:“首长,我想讲三点想法。”

“噢,好。”政委估计也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愣了一阵才缓过神,“你说。”

黄顺利真的就很认真地讲了三点。至于他讲了哪三点没人关心,大家只是觉得这家伙实在太逗了。据说散会后政委把主任叫去,问黄顺利多大岁数。主任说还不到三十,不过看着老一点。

“才不到三十?我以为他都四十好几了呢。”政委说,“就算三十也应该很成熟了,我怎么感觉他很不着调呢?他干指导员到底行不行?”

“他就是缺经验,人是不错的。”主任替黄顺利说好话,“要不是他,当初那一个手榴弹还不得出人命?”

既然提到了手榴弹的事,政委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一个上午,黄顺利又在操场跟班训练,远远看见组织科的赵前进在路边冲他招手。黄顺利在保障连当技师时,赵前进是他的指导员,对他不错。赵前进在连队时就发表过好些政工研讨文章,口才又好,指导员当得很有名气。去年任期一满,政治部几个科都想要他,最后被组织科抢去当了副营职干事,目前已是基地政治部一根日益粗大的笔杆子。黄顺利向来对赵前进十分尊敬,见他招手,赶紧跑过去聆听指教。

“你是闲得没事干了吧?”赵前进透过眼镜片很严肃地看着黄顺利,“你一个指导员一天到晚泡在操场上干什么?”

“我在跟班训练。”黄顺利想了想说,“我感觉这样能跟战士们打成一片。”

“打成一片是你这个打法吗?”赵前进皱皱眉头,“不是你这个打法。”

黄顺利以为赵前进会告诉他应该是怎么个打法,可赵前进没往下说。

“军事训练不是连队的中心工作嘛,我想多掌握一些情况。”黄顺利又解释。

“有连长副连长,用得着你操这些闲心吗?”赵前进看一眼操场又转过头,“指导员就得干指导员的事,训练再好那也是连长的功劳,不会算在你头上的。”

黄顺利隐隐感到赵前进的话有点问题,可又想不出哪里有问题,只好笑笑。

“你别笑!我注意你有段时间了。指导员要干的事多着呢,你别让人以为你天天无所事事。连队俱乐部你不好好收拾收拾?里里外外的标语灯箱不想着换换?入党考察对象人选你不琢磨琢磨?支委会怎么开那也得好好考虑。我当指导员的时候开展的互帮互学活动影响多好,‘你帮我,我帮你,大家进步在一起’,这口号首长多次表扬,你也可以参考啊!”赵前进说,“哪怕你出一块反映连队训练的黑板报,也比戳在操场上强百倍。”

黄顺利听着,默默地点着头。

“反正一句话,千万别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赵前进说完,拍拍黄顺利的肩膀,走了。

过了几天,宣传科组织黑板报比赛,要求每个连队出一块迎国庆的黑板报,特别说明出板报的材料必须使用粉笔。黄顺利带着两个兵在俱乐部忙了整整三天,先是在黑板上画出草图,再往图案上面涂胶水,最后把磨细了的各色粉笔末吹上去,按说这样就可以在黑板上营造出天鹅绒一般的质感。他记得上半年在政治学院学习时教员就是这么教的,做出来确实很漂亮。可奇怪的是,他带人折腾了半天,浑身都是粉笔灰,预想的效果也没出现。黑板上胶水乱流,不同颜色的粉笔末粘在一起,弄得一片狼藉,想像中的天鹅绒迟迟未见,烂抹布倒有几块。看黄顺利急得满头大汗,一个负责磨粉笔的新兵主动请缨去通信连和汽车连刺探情报,回来报告说人家根本还没动手呢。黄顺利这才松了一口气,让人把黑板抬到水房洗净晾干,又重新开始。

评比那天,黄顺利一到现场就傻眼了。其他连队的黑板报都色泽鲜艳光彩夺目,全都用了广告色,只有黄顺利领衔制作的纯粉笔黑板报灰头土脸,寒碜得要命。

“不是要求必须用粉笔吗?”黄顺利跑去问宣传科的李健康,“他们为啥都用广告色?”

“说必须用粉笔,又没说不让用别的。”李健康斜了黄顺利一眼,“大家都能想到拿粉笔灰掺广告色,就你想不到,你这不活该吗?”

基地就那么大,谁都知道警卫连指导员的位置本来是李健康的。李健康在宣传科当新闻干事,整天脖子上挂个佳能相机,迈着两条小短腿满院子乱串。但人家不白串,一年下来大大小小能在报纸上发好几十篇报道,还经常在稿子里嵌入基地首长和政治部主任的名字,领导们十分受用,自然对李健康高看一眼。原计划三月初把他送到上海政治学院培训半年,回来好接警卫连指导员,哪知道上学前半个月,县城移动公司一个姑娘给基地首长写信,状告李健康欺骗了她的感情,夺走了她的贞操,玩弄了她以后又把她甩了,是爱情的骗子、军队的败类、人类的残渣。虽然李健康不停喊冤,说自己是在那姑娘手把手的指导下才失去了处男的贞操,吃亏的是自己而不是对方,可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这事调查取证过于困难,闹腾了半天,政治部主任还是决定把李健康送学的事先放一放。

按说就算李健康不去,也轮不到黄顺利。黄顺利当战士时就在保障连当油机员,当兵第四年考上军校,毕业回来继续在保障连当油机技师。几年来他的主要任务就是伺候那台老掉牙的75千瓦柴油发电机。独自在油机房待久了,不会聊天实属正常。直到去年底新兵连组建时缺人,赵前进推荐他去当排长,这才算是破天荒带了一次兵。就在主任考虑找谁来顶替李健康去上学那两天,新兵连组织最后一次投弹训练,一个笨头笨脑的新兵一紧张,把手榴弹甩在了身后。黄顺利当兵前一直跟着他爸走村串巷收生猪,抓猪的本领尚未完全荒废,立刻纵身一扑,和新兵一起滚进了掩体里。一声巨响之后,两人走出硝烟,安然无恙。主任认为这样舍身救战友的好排长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指导员,于是新兵连一结束,黄顺利就坐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车。

基于此种原因,黄顺利认为李健康不应该对自己有意见,他并不是故意要跟李健康抢位置的。他还想再跟李健康探讨一下“必须”用粉笔和“只许”用粉笔之间的差别,可李健康说他要给首长照相去了。黄顺利没探讨成,自然也没拿上奖。

无论如何,黄顺利在连队开展的谈心活动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有一回去机关办事,在走廊里撞见了政治部主任。黄顺利赶紧闪到一侧,立正敬礼。主任笑眯眯地问黄顺利是不是每天都坚持和战士们谈心,黄顺利没想到主任不仅没提“我讲三点”的事,反倒还关注他的谈心活动,激动得喉头发紧,声带瘫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主任语重心长地说,经常性思想工作的重点就是经常,这是个难能可贵的好现象,只要长期坚持,就会受益无穷。黄顺利听了主任的表扬深受鼓舞,回到连里好长时间心率都降不下来。

过了段时间,上级来了工作组,在主任的陪同下来警卫连检查。主任向带队的处长介绍黄顺利在连队开展的谈心活动,处长听了很感兴趣。问了几个问题后,热切地望着黄顺利:“来,把你的谈心记录本拿来我看看。”

黄顺利站着没动。主任又催了一次,黄顺利才绞着两只骨节粗大的手说,他谈心时没记录,所以也没有记录本。

“怎么会没有呢?不是规定谈心要有记录的吗?”主任沉下脸,“没记录本,谁知道你到底谈没谈?”

“我谈了呀。”黄顺利急得腮帮子直抖,“我真的每天晚上都谈的。”

“那你为啥不记录?”

“我怕我一记录战士们就不敢放开说话了。”

“强词夺理!”主任火了,“谈完了你不会补记吗?”

处长赶紧出来打圆场,说记录不是最主要的,谈心本身才是重点。然后叫了几个兵过来了解情况。几个兵都承认指导员找他们谈过话,但一问到具体怎么谈的、都谈了些什么时,这几个小子除了“我没激动”的段子以外想不起别的。他们说,指导员每次都坐在桌子对面,谈的问题好像都差不多,但他们真的记不清楚了。

“难道指导员没和你们在操场啊路上啊或者宿舍里面谈过吗?”处长问,“还有小花园里、菜地边上?”

几个兵很诚实地说没有。

“当指导员,光想干还不行,还得会干。这里面有很多学问,你要多总结勤思考,这样才能干好。”处长临走时说,“不过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慢慢来吧。”

主任可没打算让黄顺利慢慢来。他肺都要被黄顺利气炸了,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了好多个来回,像笼中一只愤愤不平的猛兽。等他停下步子,黄顺利就准备出发了。

消息传得很快,连对门的勤务连都知道黄顺利要来我们靶场指挥连当指导员。当时我们连长和指导员搭班子刚满两年,吵架吵了二十四个月,最近正在为谁的老乡应该优先入党一事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都相信他俩拿起菜刀互砍的那一天即将到来。然而就在冲突一触即发的前夕,黄顺利和我们指导员对调了岗位,长期积累的矛盾迎刃而解。对我们连长来说,老指导员被调走,他将稳坐全连头一把交椅,从此大权在握,江山一统。对我们老指导员来说,下山去直属连队任职,离领导和老婆更近,而且警卫连来的工作组多,更容易露脸出彩。但我不大确定这对黄顺利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除了他勇救战友的事迹和那两个基地官兵喜闻乐见的段子以外,我对他一无所知。

黄顺利坐着水车上山报到的前一晚,我们几个干部在连部吹牛。连长说:“黄顺利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个当主官的料。”点上一根烟后又说:“不过也无所谓,来就来吧,反正我没激动。”

连长在公开场合如此调侃新任指导员,很不厚道。再说他长得很像一台顶上摆了个泡菜坛子的电冰箱,看着很不讨人喜欢。可我那会儿只是个毕业才一年的副连职排长,不可能傻到跟顶头上司叫板,所以也跟着大家一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如果说山下警卫连像个新兵蛋子,那我们山上指挥连就是个老兵油子,全连有一半人的被子都洗得发白,计生办发的避孕套回回都被抢个精光。黄顺利要是连警卫连都没干明白,到我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前景未免堪忧。起初黄顺利还想沿用警卫连那一套,每晚找人谈心。可谁只要被他谈过一回,就开始躲他,要么说自己要值夜班,要么说自己拉肚子,几个老志愿兵干脆就直接拒绝了。

“指导员,有那时间不如让我打把牌呢。”我记得电台班一个老兵笑嘻嘻地说,“要是谈一次给我十块钱,我天天跟你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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