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孙颙    更新时间:2017-04-26 13:59:57

很久以后,我还是没想清楚,如何定义那天的晚宴。

晚宴的规模,最后缩小到三个人,莫明,郭文,再加上我。三人晚宴,那是莫明的刻意安排。外地回来的师兄弟们很多,随便叫叫,两三桌挤不下。他的心思,我一猜便准。担心郭文追问古教授失踪的缘由。堂堂校长,不愿被人看见师弟指责自己的尴尬。古教授桃李满天下,郭文是佼佼者,向来不甘心居于莫明之下。他现在是德国的名教授,腰板硬,不会畏惧校长的威严。

说是鸿门宴吧,不准确。莫明自视甚高,但缺少楚霸王的胆魄和气势;郭文么,书生气十足,亦没有刘邦的狡黠;我更难担当啥角色,范增、项伯之流,均与我风马牛不相及。

说是稀松平常的同门聚会吧,定义也不准确。一落座,就有点针锋相对的味道。当年,古教授评说两位得意门生,莫明才思敏捷,郭文功力深厚。今儿个,两位才俊单挑,面对面角力,我唯有做倾听者、旁观者;偶尔,也是气氛的调节者。

郭文,其形象与名字的落差明显,最为缺乏的,是儒雅的书生风度。他天生黑黢黢的脸庞,下巴胡子拉碴,大嘴宽鼻长耳,乍一看,长得着实粗相。这种造型的好处,是较少被时光磨砺。看上去,他和十年前一般年轻——只能说,那时的他,提前显得苍老。和莫明坐一桌,两相比较,此消彼长;当年的莫明风流倜傥,否则也不会把大四女生迷得晕头转向;现在,莫明额上的皱纹,线路似的,深且密,平日里心思用得太多的缘故。

当郭文在包房门口出现时,我立即笑盈盈起立,款款向前,欢迎师兄。他一见我,丢下陪同的莫明,大步流星走过来。我突然有点儿紧张,左脸的肌肉抽了一下。他在欧洲住久了,担心他习惯了欧洲的文明方式,猝不及防给我个贴面礼。倒不是我过分保守拘谨,因为莫明就在面前,不想让他捞到嘲笑的口舌。好在郭兄处事得体,冲到我面前,收住身子,仅仅规矩地握住了我的手,一句温馨的话语,轻轻送到我的耳边:“一回来就见到你,真高兴。”人不可貌相。他外形粗糙,待人接物却相当细致。

饭前,郭文在母校里转过,对目前局势已然清楚。我们在精致的小包间刚刚坐定,郭文就心急地问:“莫兄,怎么回事啊,你倒说清楚,老师去了哪里?”

莫明早等着对方开场,笃悠悠把陈年的黄酒斟满了酒杯,“来来,旅途辛苦,先喝一杯。”

我不想他们见面就弄僵,也笑眯眯举起了小酒杯。郭文性子直,一如当年的脾气,德国的学术历练,没有令他学会含蓄,待我们三人酒杯轻轻一碰,算过了仪式,他又追问:“你们倒是说清楚呀,不要把我堵在闷葫芦里!”

莫明不接话,将一旁的公文包取过来,松开拉链,取出一张毛边纸,摊在了郭文的面前,“你自己看吧。”

我一瞧,是原先压在秘书桌玻璃下的纸条,熟悉的字体,正是古教授的留言。郭兄看罢,沉吟道:“不合老师的性格啊。这么大的事情,学生们老远赶来,老师一人出去散心?”

莫明耸耸肩,一脸苦笑,转过头问我,“师妹,你说老师演哪一出?”他狡猾,一皮球踢到我这里。我也不含糊,“你是校长,这围墙里面的方圆天地,你法力无边。老师的情况,当然问你!”

郭兄皱紧眉结,看看我,又看看莫明,最后盯住莫明的双眼,不无疑惑地问他:“八成,是你把老师气走了?”

我在心中为郭兄叫好。眼光厉害,分析透彻,一下子就捅到了要害。莫明脸色沉稳,纹丝未惊,悠悠地喝尽杯里的好酒,淡淡答:“你开玩笑啊。我气谁也不敢气老师。我摆那么大的场面,不就是为我们老师争光吗?校内有人讲风凉话,说我利用校长职权,为自己老师祝寿!唉,这年头,做什么全被人看成歪的。小人之心多,君子之腹难!”最后一句话,愚笨如我,也听清楚,是反攻郭兄的。

郭文倒不计较,他只是为古教授的去向伤神。他说,“你手下那么多部门,那么多官员,连老师的方向也摸不清?”

莫明说:“我一整天就在忙这事。估计很快能查清。着急的,是明天早上论坛开幕。宣传铺天盖地,总不能偃旗息鼓,让大家看笑话吧?”他转过头看我,“你们媒体偏偏喜欢炒这种新闻!”

随即,他双手一拱,“郭兄,无论如何,你得帮一把,明天,我们先把场面撑住,对得起古教授和他门下这么多兄弟。”

我明白了,他低声下气招待郭文,不惜屈尊去机场迎接,目的只有一个,明天的论坛开幕,要郭文站他一边,补补台。明天开幕式,后面的重磅节目,是郭文的演讲,标题醒目:“金融危机漩涡中的文化因素”。想听名教授演说的学子甚多,何况是名满欧洲的学者,据说,明天肯定爆场。这出戏文,莫明无论如何得保住。郭兄的水准,倒不是浪得虚名。他的演讲全文,后来在大学学报上发表,引起广泛好评。文章的主要观点:冷战的突然结束,鼓励了想要终结历史的急躁;人类不终结,历史何来终结?哲学认知上的虚妄,导致决策者头脑的不清醒;决策的自大与冒进,是诱导金融危机爆发的直接因素。在我看来,他与古教授思维的方向一致,只是游历海外,更多国际视野。不过,那均是后话了。

郭文的思路,并没有被莫明牵开,他再次端详着古教授的留言,一击掌道:“老师为啥关照不要寻找?”他瞧瞧莫明,又瞧瞧我,“有蹊跷!他的态度,应该是不想参加明天的论坛开幕,所以顾自散心去,还关照我们不要找他!”

郭文厉害,这一说,让莫明稳不住了,“郭兄,你福尔摩斯啊?想多了!古教授又不是不知道,这论坛一多半是为他举办,为什么不愿参加?”

郭文反问:“那你得给我一个理由,古教授早不散心,晚不散心,单挑眼前这当口,原因何在?”

“是啊,总得有说法!”我帮着郭兄将军,也不怕莫明恼怒。我想看他的薄嘴唇能翻出什么花样。

莫校长不愧是莫校长!他把酒杯轻轻一推,看它在桌面上慢吞吞滑开,长叹口气道:“老托尔斯泰晚年为何出走?故事你们均知道。老年人,最怕的是家庭烦恼。师母不在了,儿子媳妇是咋样,你们不清楚?近些日子,越发不像样。教授分明是被他们气走的!”

郭文和我同时兀地一惊。他惊在不知详情,我惊在太知详情。如果不是亲耳听古教授说得端详,莫明的话,也能唬我。莫明的高明,大大超出我的预想。他修炼得可以啊。太极功夫,轻轻一推,就像酒杯滑过光溜的桌面,不露痕迹地转变了方向。

老练如郭兄,一时也被莫明糊弄,他着急地问:“古教授儿子闹啥?”

莫明指着我淡淡地说,“上午,师妹到校长室,听见的,古教授刚刚外出,儿子媳妇别的不着急,盯住追他的手稿。就是盯着钱。天天不让教授安生,老人烦啊,不出意外才怪!”

郭文瞧瞧我。我一脸苦笑。莫明说的情况没错,我也无法否认。莫明的移花接木,手法高超,我又没法当面揭穿。眼下,我还得装作对教授去向浑然不知。

莫明见郭文无语,笑笑,补充道:“其实,古教授儿子追问的手稿,我是知晓下落的。教授的意思,再三关照过,不让他儿子晓得,我没法违背他老人家意思啊。”

他抛出这个料,奇兵突起,我和郭文均很纳闷,疑惑地盯住他的双眼。莫明不慌不忙,把谈话完全纳入他预设的轨道,“古教授把手稿赠送学校图书馆啦,签下了赠送公证。条件是,在他有生之年,不得告诉他儿子。唉,老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唯一的儿子,闹得他没法安度晚年。我担心啊,老师早晚被儿子闹出病来!”

这件事情,教授没有对我提及。我想,他是不愿意我卷入古家的麻烦。他那个宝贝儿子,属脑子缺一角的愣头,发起脾气来,逮谁闹谁。我明白了,古公子向莫明报案时,校长对手稿失踪,相当淡定,原来,他早知道下落,只是不能告诉古公子。唉,古教授夫妇,因为“文革”之中蒙难,当时照顾孩子少,心存歉疚,后来过于溺爱,纵容过头,害得自己吃苦。

莫明的策略完全成功。郭文对师兄的追问,因此被轻松消解。郭文伤感地道:“老师可怜。”莫明说:“郭兄,爱护老师之心,我们完全一致。眼下,一面找老师,一面把论坛场面稳住了,绝不给老师丢脸。”看见郭文默默点头,我想,莫明脸上含而不露,心中却是得意洋洋;这棋局,完全步入了他设想的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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