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蔡骏    更新时间:2017-04-25 15:23:59

司机的面色略微有些苍白,笑着说:“真好啊,她苏醒的那一刻,我哭了。接着三天,我始终陪在她身边,直到她慢慢自己吞咽,可以用嘴来喝水进食,虽然大小便仍不能自理。第七天,她说话了。”

“她问你是谁?”

“嗯,我骗了冬妮娅,说我是她的老师。因为,她的记忆停留在1995年,还以为自己是个初中生,很快要面临该死的中考,还让我拿几本教辅书来给她复习。”

“有时候,这样也挺好的,除了梦见还在考试。”

“冬妮娅很单纯,她管我叫大叔。而我不敢告诉她现在是2013年,更不敢说是因为我,因为那块玻璃,才让她变成这个样子的。我害怕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已昏迷了十八年,不再是十六岁少女,而是个三十四岁的女人。我继续骗她,说她因为一场车祸,在床上躺了六个月,错过了1995年的中考。现在,她必须做好康复训练,才有机会到明年考高中。她问起爸爸妈妈,我说他们出国工作去了,隔很久才会回来看她——那是南美洲,火地岛上的乌斯怀亚,地球上最远的城市,平常通不了电话。”

“她叔叔不戳穿你吗?”

“我跟那家伙说好了,帮着我一起演戏,只是冬妮娅没想到,叔叔在半年里老了那么多?我解释,自从她受伤昏迷以来,叔叔为她操碎了心,结果一夜头发就白了。她又问我:老师,为什么从没见过你?我只能说,我是最近新调过来的,学校派来照顾你,因为校长觉得,你的车祸是学校的责任。她问我是教什么的?我说是教语文的,她还让我给她读课文,教她补习文言文和作文——恰好是我当年读书时的强项,重新温习一遍,居然还装得挺像。”

“很有意思的故事。”

干咳两声,他皱着眉头:“其实,我心里紧张死了,就怕被看出破绽。我换上1990年代流行的衣着,每次去见她都不带手机。虽然,大杂院里住了不少人,但从没人关心这间屋子,违章搭建的墙,阻挡了窗外视线。躺在床上的她,只能看到屋顶瓦片,狭窄的灰蒙蒙天空。我从旧书店买了些二手书,作为课外阅读送给她。除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有《红与黑》、《基督山伯爵》、《牛虻》……但她能动的只有眼睛、嘴唇、脸部肌肉,胳膊与大腿都没知觉,根本无法康复训练,更别说看书。”

“只能念给她听?”

“嗯,我从秋天念到春天,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念到卡夫卡。《悲惨世界》念了两遍。原来,我是一个星期看她一次,后来隔三岔五就往百花深处胡同跑,最后变成每天都去,大多在午后的两个钟头,出租车最闲的时间段。她问我怎么不去给学生上课?我说现在教育改革,必须给中学生减负,下午都是体育课和自习。”

“这个改革到现在还没实现吧。”

“冬妮娅说想要看电视。虽然,搬电视机过去分分秒秒,但谎言就会马上穿帮。为了让她相信还在1996年,我说这个房子太老,有线电视断了。我从旧货商店淘了一台旧彩电,收不到任何信号,配最老的步步高影碟机,上淘宝买了《梅花三弄》、《一百零一次求婚》、《东京爱情故事》、《大时代》的VCD刻录碟,全是1995年以前的老剧。”

“能把这些弄全,费了不少心思吧?”

“我还自己刻了不少碟呢。冬妮娅的手不能动,连遥控器都按不了,只能我陪在身边,为她打开电视机,放碟与换碟。有一天,北京城下起大雪,我和她看着飘到窗上的雪花,电视机里放着《梅花烙》的大结局,皓祯捧着死去的白吟霜,策马消失在北京的荒野,她第一次流下了眼泪——我很高兴,她的泪腺功能已经恢复了。”

“我记得这个结尾。”

说实话,那部剧对于我印象更深的是马景涛的咆哮。

“为了给冬妮娅排遣寂寞,我又买了台CD机,还有张雨生和孟庭苇的CD唱片,为她戴上耳机。她每次都舍不得我走,直到在我渐渐调低的音量中睡去,我才能放心离开。”

“还有个问题,你继续给她翻身和擦背,还有换尿布吗?”

他脸色尴尬:“我原本也很害羞,当她刚醒来时,不敢碰她的身体。但是,冬妮娅说没关系,她说自己还是孩子,而我是老师,是她的长辈,就像爸爸和叔叔那样。在她的言语安慰下,我还是准时为她按摩,用热水擦拭她的身体。她说,她喜欢薄荷味。我为她在窗台上种了几盆薄荷,还找来早已停产的薄荷洗发水,为她清洗每一根长发……”

“碰到过胸部吗?”我也有些脸红,“对不起,问得太直接了吧?”

“当然,不可避免,但我没故意占过她便宜。对于她的身体,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你要明白,没有任何**的成分——虽然,她从脖子以下都没什么知觉,就算摸了她也不知道。”

“真不容易。”

其实,我不信。

“今年春天,有柳絮飞到窗上,冬妮娅提出了一件请求——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了,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完蛋了。”

“我犹豫了一分钟,还是答应了。为此,我做了一个星期的准备。我给她买了新衣裳,剪短她的头发,为她用香皂洗脸,擦上大宝脸霜。那是个清晨,大杂院里没人在意过我们,我抱着她走出百花深处胡同,放进我的出租车里,绑上安全带,就在你坐的这个位置。”

听到这里,我背后凉嗖嗖的,仿佛冬妮娅正趴在我的肩头。

“你怎么解释你是个司机?”

“我说,这辆车是我兄弟的,我刚考出驾照,借出来练车用的。十九年来,她第一次走出四合院,晒到北京的阳光。我骗她说,这一年来,北京的建设突飞猛进,差不多相当于过去的十几年。当然,我只在二环里头转,不敢带她去东边和北边,怕她被奇形怪状的大裤衩或鸟巢吓着。堵车时,经过一个商场门口,大屏幕上放着五月天演唱会,她感到既陌生又疑惑,等到刘德华出来向粉丝们招手,冬妮娅彻底糊涂了——她问,刘德华怎么都成大叔了?我只能干咳两声说,明星太辛苦了。”

“对啊,她都不知道张国荣已经死了十年吧。”

“冬妮娅说,她想听听电台广播。我装模作样地打开电台,其实是预先准备好的音频——我找到了1996年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录音,那期节目在谈第二年的香港回归,接着是艾敬的《1997快些来吧》。”

那首歌,当年很红,我记得其中几句——1997快些到吧,我就可以去香港;1997快些到吧,让我站在红勘体育馆;1997快些到吧,和他去看午夜场……

“那一天,我带着她在北京城里转悠,从清晨直到日暮。路过包子铺,我下车给她买了稀饭和豆浆。她说想吃爆肚,我又去清真老馆子给她买来,但她吃了半个就想吐。她不知道自己吃了十九年的流质,很难再适应普通食物了。”

“我要是她,得感动得要死掉了!”

“晚上,我把车停在后海边上,冬妮娅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酒吧?难得没有尘土与雾霾,那一晚月亮很美。我从水边给她摘了几片柳叶,放到她嘴里咂了几下,她说好喜欢这种味道。看着她的脸,眼睛,还有嘴唇,我很想……真的很想……”

“吻她?”

“我犹豫好久,几乎要把手心揉碎。帮她把柳叶从嘴边拿走时,我的嘴唇离她只有一厘米。她闭上眼睛,等着我去亲她。我却拉下手刹,开车送她回家。”

“哎。”

“当我抱着她,走进百花深处胡同19号丙的院子,警察正在等着我。冬妮娅的叔叔脸色发白,跟居委会大妈一起,从我手里抢过瘫痪的女孩。然后,我被警察戴上手铐。冬妮娅不想让我走,叫着让我回来,我什么声音都不敢发出,被警察压低着脑袋,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押上警车送进派出所。”

“怎么回事?”

“就在我开车带着冬妮娅外出的白天,她的爸爸从外地回来了。冬妮娅的叔叔知道他欠了许多债,根本不希望他回来惹麻烦,因此也没有把冬妮娅苏醒的消息告诉他。叔叔无法解释昏迷十九年的侄女为何不见了?只能把我供了出来。冬妮娅的爸爸勃然大怒,担心我会把他女儿拐卖到农村去。他打110报警,查出了我的真实身份——我就是当年闯祸的男生,让他的女儿变成了植物人。在我被警方抓住以后,他希望公安局严肃处理,说我犯了流氓罪,甚至怀疑我强奸过冬妮娅。”

“好像,早就没有流氓罪了吧?”

“我被治安拘留了十五天。并且,我再也不能见到冬妮娅了。”

听着心里越发难受,我又想到什么,叹气说:“但比这个更糟糕的,应是她已知道了所有的秘密。”

“没错,见不到冬妮娅的日子,不知道是怎么活过来的?经常跑到她家门口,就会有人报警,把我赶出去。忽然,有天她叔叔找到了我,说冬妮娅开始绝食,要是见不到我的话,就要把自己饿死在床上。”

“你又见到她了?”

“是,三个月前,夏天。我发觉她成熟了,不再是个十六岁少女,更像女大学生。她的真实年龄已经三十五岁,我很害怕再过一两年,她就已青春不再,甚至老得比常人更快。”

“她也知道你是谁了?”

“冬妮娅告诉我,其实,她早就发现了——在她苏醒以后不久,她知道我在说谎,知道我根本不是什么老师,现在也不是1995年。她本以为过去了三年,最多五年,却没想到是十九年。但是,她很享受这样的谎言,愿意每个星期都看到我,听我说那些虚构的故事,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强大,建设社会主义小康社会,大街上到处是活雷锋。很快香港就要回归,转眼就会轮到台湾。每个人都相信勤劳致富,自己的明天会更好,好像时光从未流逝。”

“别再煽情,我受不了。”

我摇下车窗,只想透透气,透透气。

“冬妮娅的爸爸只陪她住了一周,给她换了台新彩电,可以声控的遥控器。这台电视机还可以上互联网,她很聪明,只学几天就会了。但是,等到她重新见着我,就再也不看电视了。我跟她说起真实的世界,为她念手机上的新闻,微信里的消息,但她统统不感兴趣。最后,她说,她想要死。”

“为什么?”

“在冬妮娅刚苏醒的那几天,发现自己瘫痪在床上,连大小便都要别人伺候,就有了这样的想法。何况,她的脑子里还残留有玻璃,肉体上的痛苦也难以忍受,只是她从不让我知道。但,因为我的存在,为她养花浇水读小说,说起外面幻想中的世界,她才能努力克服想死的念头。她说,为了我,她才活到今天。”

“你怎么劝她?”

“苦口婆心——总之,用尽了一切办法,却无法打消她的念头,反而让她更执著。最后,我答应她,娶她为妻。”他踩了脚急刹车,几乎跟前面追尾,“但她拒绝了。”

这个答案让我始料未及,原本以为是美好结局的伦理片,却突然被编剧推入了绝境。

“那她把你叫来干嘛?”

“还不明白吗?她知道,自己只是个累赘,如果答应我的求婚,我将一辈子服侍个瘫痪在床的废人。虽有夫妻名分,却什么都做不了,更不能有**,白白耽误到老死的那天。她是怕,我的人生,因为她而毁了。可她要明白——是我先毁了她的人生。”

“但那是个意外。”

“要不是那块坠落的玻璃,如今我也不至于如此吧?到底谁欠谁的?你能说清楚吗?”

“抱歉。”

“整个夏天,她一直在赶我走,但我赖着不走。我这出租车的生意,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很快连车队的钱都交不出了。她说——如果,我真的喜欢她,就请帮助她自杀。”

“她想要安乐死?”

“这几个月,我始终想一个问题,这样下去的话,对她对我来说?究竟算是什么?当她知道了所有秘密,当她明白已过去了十九年,当她发现外面世界真实的模样?”

“你被她说服了?”

“是的。”

“我想,她也是为了给你解脱。”

“好多次,我从她的屋子离开,走出百花深处胡同,溜达半个钟头,穿过无数迷宫般的巷子,到后海边上,看着一池绿水,就想要跳下去。可,我又想,要是我也死了,冬妮娅怎么活下去?”

“你做出了选择?”

“她说,想去海边看看。今天,早上,我用薄荷味的香波,为她洗干净长发,穿上蓝白色水兵服,浅灰色短裙,带花边短袜,还笨手笨脚帮她梳了大辫子。避开大杂院里的耳目,我把她抱上车——抱歉,还是你现在坐的位置。我带她出北京,沿着高速开到秦皇岛北戴河。我把出租车停在海边,搂着她,坐在岩石上,让海风吹湿她的眼睛。她说,长这么大,还从没看到过海,如果现在死了的话,会很满足。”

“别!”

几乎要抓破自己的大腿,我真想把耳朵捂起来,他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双手哆嗦,掏出一瓶安眠药,冬妮娅全部吃了下去。昏睡之前,她对着我的耳朵说——土豪,下辈子,我们再做朋友吧。我点点头,很想说声对不起,但,我沉默着,给了她一个微笑,看着她熟睡的脸,渐渐变得苍白……”

面对这样的情节,我无法验明真伪?紧握门把,身体僵直地向前倾,看着开出租车的杀人犯?

“听我说——我掏出第二瓶安眠药,仰起脖子,倒入喉中。我抱着冬妮娅,听着她的心跳,还有温暖而小巧的胸口。我也睡着了。”

我刚想脱口而出“殉情”二字,但看着身边这个男人,心底微凉——如果,他已殉情自杀而死,那么眼前的他又是谁?

司机转头看我,幽灵般地说:“然而,当我醒来,已是傍晚,夕阳从背后照着大海,我发现自己依然活着。地上满是我的呕吐物,胃里难受得要死——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死?”

“她呢?冬妮娅?”

车速随之减慢,他说:“她——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身体还是微热,软绵绵的,似乎轻了几两,也许刚死去。”

明白了,这是两个人相约自杀,而女的死了,男的却意外幸存。据说很多殉情都是这种结果。

“对不起,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活下来?但是,她只想要自己死,希望我正常地活下去。这一切全怨我,是我瞒着冬妮娅,准备跟她共赴黄泉。”

“你怎么处理尸体的?”

“我对自己还活着而很内疚。但是,我没有尝试再死第二次,因为我想在此之前,先把冬妮娅带回北京。当我进了三环,发现各处堵车,在工体北路掉头,恰好到长虹桥边,就遇见了你。”

“停车!”

不敢再想下去了,如果,这是真的?

他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却问了个不搭界的问题:“朋友,你看过《红与黑》吗?”

“问这干嘛?看过。”

“还记得结尾吗?”

“结尾?于连不是死了吗?”

“嗯,他死在断头台上。而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是玛蒂尔德小姐,她抱走了于连的人头,来到他指定的山洞里埋了。”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

我没有幽闭恐惧症,但此刻,对于这个出租车的封闭空间,却是如此害怕。

你也能猜到——冬妮娅,严格来说,是她的尸体,就在这辆车的后备厢里。

“地安门到了。”

出租车开过十字路口,停在路北侧的一家风筝店前。

已近午夜。

计价器显示金额五十九元,他摆手道:“今天,我不做生意的,不收你钱,再见。”

我刚要打开车门,准备子弹般逃出去,却死死抓着门把,不舍地回头看他。车内灯,照亮司机的脸,依稀有两道泪痕。

刹那间,我改变了主意。

“对不起,我不想找那老妇人了,请继续往前走吧。”

“再去哪儿?”

“去夜里......”

出租车司机点头,再也不必言语,带着我沿地安门西大街开去。

我把头伸出窗外,看到皎洁的秋月,径直照入内心秘密——

很多年前,在上海,普陀区,我在五一中学读书。初三那年,我跟同学们在五楼白相,不当心碰下一块玻璃。当时,我也吓戆了,不晓得会不会闯祸?最后,我很幸运,玻璃砸碎在操场上,没有伤到任何人。直到今朝,许多夜里,我仍然想像,要是那块玻璃砸到了啥人的头上?那么我将……

从地安门西大街,经过后海荷花市场门口,出租车缓慢开去,似是让我挑选下车地点。

但我不响。

沉默中,看着车窗外的老城,在白莲花般的云间穿行的月亮。我已明白,坐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之所以把我带上车,只是想要找个人,安静地听他倾诉这个故事。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或者说,正在进行时。而我,不巧参与了进来,成为故事中的一个配角。

开到新街口南大街右拐,他没由来地右拐。我没问他去哪儿?就当是散心,送后备厢里的美人,最后一程。

我转头对着背后的座位,鼻子深深埋入靠垫,想要嗅到冬妮娅的气味——至少,有她头发里的香波味。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纤维与海棉深处的细小颗粒,如同尘霾般钻入肺叶,我拚命压抑没打喷嚏。

但,在我连续咳嗽同时,脑中闪过另一个念头,像发光的玻璃片,陨石坠落般,从天而降,在学校操场的水泥地上,粉身碎骨……

“等一等!”我似乎抓住了什么?抢在自己被淹死之前,“你刚才说,今天早上,你们出门前,你用薄荷味的香波为冬妮娅洗头?而她,就坐在我现在坐的这个位置?”

“嗯。”

“可我没有闻到这种气味。如果,她真的在这里坐过的话,她头发上的气味,肯定会残留在纤维上。请相信,我的嗅觉还不错,尤其对薄荷**。”

“想说什么?”他淡定的表情,让我简直抓狂,“朋友。”

“你在说谎——我早就该发现了。当你说到一年前,在她奇迹般地苏醒之际,曾经大病一场,送去医院都没救了,医生建议准备后事。你把她带回百花深处胡同,给她穿上白衣裙,竟还为她擦腮红与粉饼!这说明——冬妮娅,当天已经死亡,因为脑中残留的碎玻璃。而你,不过是在为死人化妆,就像入殓师。今天,或许是她的一周年忌日?”

说到此,我的恐惧,转眼消失。

对啊,现在谁还用安眠药自杀?真死得了吗?推理小说也不会这么写嘛,明显的BUG!

而冬妮娅醒来后发生的一切,但愿,只是他心底最为渴望的剧情,却永远未曾发生。

午夜已过,路边行者寥寥,出租车停在一个胡同口。

“朋友,可以下车了。”

他的嘴角微微一撇,不晓得算什么表情?我点头道:“谢谢!”

下车时,我没有给钱,不是我小气,而是怕他生气。

当我在胡同口转身,出租车已开走了,我不想记下车牌号,印象中只有它红色的背影,还有看起来沉甸甸的后备厢。

再见,冬妮娅。

秋风卷过我的长发,抬头意外地看到门牌,似有几个熟悉字眼,打开手机照亮,赫然“百花深处胡同”。

白糊糊的月光底下,我失魂落魄地往里走。胡同比想像中狭窄许多,两边破旧院墙,寂寂空无一人,只有路灯下的树影摇曳。不见四百年前如锦繁花,更难觅七十年前鲜艳面孔。

百花深处胡同19号丙。门脸早已衰败不堪,屋檐上长着厚厚的野草,我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进到大杂院里头。绕过两堵新砌的砖墙,还有满地垃圾,凭感觉摸到西厢房。

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她的气味。

于是,我看到窗台外的薄荷,郁郁葱葱的绿叶子,像被什么浇灌过?

想不到,屋里还亮着灯。

难道?是……仓惶徘徊几步,我砸响房门,或许能救人一命?

等半分钟,犹如十年。

门开了,六十岁左右男人,睡眼惺忪冒出一长串京骂,最后问:“找谁啊?”

“请问这有个姑娘,一直卧床不起,是吗?”

“你是问董妮儿?”

“哦?对啊,是这个名字。”

“她死了。”

“什么时候?”

“人都死掉一年了!今早,她爸回来给她烧过纸钱呢。她是我侄女,你又是什么人?半夜三更的。”

“那么……那么……”

我还想问出租车司机?但不晓得他的真名,更不知从何问起?

忽然,掠过老男人的肩头,我看到屋里昏暗的角落,依稀有张黑白照片,一周年忌日才摆出来的吧。那是她的十六岁,遭遇意外前夕,我想。

遗像里的她,梳着辫子,穿着水手服,高挺的鼻梁,大而明亮的双目。

真的,很像冬妮娅。

一分钟后,我被赶出了四合院,回到百花深处胡同,深处。

最漫长的那一夜,月光终于清洌。古老门廊下,破败瓷盆里,水面如镜,格格不入地长着一支莲花,孤独到乍看竟以为是假的。静静地开放,默默地死去。


(刊于《上海文学》2014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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